隻見門外火光一耀,一聲響處,那門鎖也開了,一個老嫗推開門來,後邊跟著個垂髻女子,手持一燈,向桌上放著。那老摳與女子連忙扶起明霞、紅於,老嫗就道:"小姐不須短見,好歹有話與老身從長計議。"明霞看見兩個女人,方始放心。
紅於偷眼看那老嫗,生得骨瘦神清,不象個歹人。又仔細把那女子一看,卻好一種姿色。但見:態若行去,輕似於飛之燕。姿同王嬙,嬌如解語之花。眉非怨而常顰,腰非瘦而本細。未放寒梅,不漏枝頭春色;含香豆蔻,半舒葉底奇芳。隻道是葛明霞貞魂離體去遊蕩,還疑是觀世音聖駕臨凡救苦辛。
那女子同著老嫗向前與明霞施禮坐定。明霞道:"媽媽此來為何,莫非為反賊來下說詞麼?"老嫗道:"老身奉李公公之命而來,初意本要下說詞。方才在門外聽見小姐與這位姐姐如此節烈,如此悲痛,不覺令人動了一片婆心。小姐不須悲泣,待我救你脫離虎口何如?"明霞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大恩人矣,請問媽媽尊姓?"老嫗道:"老身何氏,嫁與衛家。夫君原是秀才,不幸早年謝世,隻生此間這個小女,名喚碧秋。
老身沒甚營生,開個鞋鋪兒,母女相依活命。隻因家住李公公衙門隔壁,故此李監與我相熟。方才將你二人關在家中,他因今夜輪值巡城,不得工夫,在家又不便托男子來看守,所以央求老身。一來看管你,二來勸諭你。他將衙門上的匙鑰都付與我,又恐有軍兵來羅嗦,付我令牌一麵。我因家裏沒人,女兒年幼不便獨自在家,故此一同過來。我想那安慶緒這廝他父親在此,還要淫汙人家婦女,如今一發肆無忌憚了。我那女兒年方十六,姿容頗豔,住在此間,牆卑室淺,誠恐他耳目,也甚憂愁,連日要出城他往,奈城門緊急,沒個機會。今日天幸李豬兒付與我令牌,我和你如此如此賺出城門,就好脫身了。"明霞道:"若是逃走,往何方投奔去好?"衛嫗道:"附近城池都是安祿山心腹人鎮守,料必從賊,隻有睢陽可以去得。"明霞道:"如此竟投睢陽去便了。"衛碧秋道:"且住,我們雖有令牌,隻是一行女子,沒一個男人領著,豈不被人疑惑。
倘然盤詰起來,如何了得。"明霞道:"正是,這便如何是好?
"衛碧秋指著幾上道:"這不是李豬兒餘下的冠帶麼,我如今可將此衣帽穿戴起來。到城門如此如此,自然不敢阻擋了。"衛嫗道:"我兒之言甚為有理。"三人以為得計,明霞也就停哀作喜。
獨有紅於在旁,血淚交流,默默腸斷。明霞問她道:"紅於我和你自分必死,不期遇著衛媽這等義人,方幸有救,你為何倒如此悲慘?"紅於道:"小姐在上,紅於有一言相告。安賊屬意的不過是一小姐,如今小姐逃遁,明日李豬兒、安慶緒知道,必差軍士追趕。我們弓鞋足小,哪經得鐵騎長驅。紅於仔細想起來,小姐雖是暫逃,隻怕明日此時依舊被賊人拿獲了。"明霞道:"如此怎生是好?"紅於道:"紅於倒有一計在此。"明霞道:"你有何計?"紅於道:"如今隻求小姐將衣脫下,與紅於穿了,待我觸死階前,你們自去逃走。那反賊見了,隻道小姐已死,除卻候想,不來追緝了。"明霞道:"紅於說哪裏話,我和你分雖主婢,情同姐妹。方才我欲尋死,你便義不獨生。如今我欲偷生,豈可令你就死,這是萬萬使不得。"紅於道:"蒙小姐養育,如骨肉相待,恨無以報。今日代小姐而死,得其所矣。若小姐不允紅於所請,明日彼此擒拿,少不得也是一死。望小姐早割恩情,待紅於引決。"說罷,便去脫明霞衣服。明霞抵死不肯。衛嫗與碧秋道:"難得紅於這片好心,小姐何不依了他罷。"明霞不肯,隻是哭。
衛嫗、碧秋向前,脫下她衣服來紅於穿了。碧秋道:"紅於姐穿著小姐這衣服,同小姐一般,定能逃安賊之眼矣。"紅於哭道:"與小姐說話隻在此頃刻,此後無相再見之期了。小姐請坐,待紅於拜別。"明霞哭道:"你是我的大恩人,還是你請坐了,待我拜你。"二人哭做一團,相對而拜。衛嫗與碧秋道:"如此義人,我母子也要一拜。"紅於道:"我紅於當拜,你母女二人萬望好生看待我的小姐。賤人在九泉之下,也得放心。"說罷,衛嫗、碧秋也掉下許多淚來。三人哭拜已畢,紅於起來,便向階下走去,轉頭看了明霞一眼,血淚紛紛亂滾。
明霞大慟,心中不忍,方欲向前去扯,那紅幹早向庭中一塊石上,將頭狠撞一下,鮮血迸流而死。明霞看了,叫道:"可憐我那紅於!"一聲哽咽,哭倒在地,連那衛嫗、碧秋,心中也慘痛不過,忙去挽扶明霞。叫了好一會,方才蘇醒起來。衛嫗道:"小姐且停哭泣,樵樓已交三鼓了,事不宜遲,可速速打點前去。"碧秋就將李豬兒的太監帽戴了,又穿起一件紫團龍的袍兒。
衛嫗道:"我兒倒嚴然像個內官模樣,隻是袍兒太長了些。"碧秋道:"到長些好,省得腳小不便穿鞋。"衛嫗便將令牌與碧秋藏在袖裏道:"你兩個稍坐,待我下麵去看一看光景,然後出去。"說罷,走出去了一會。進來道:"好得緊,李豬兒說,隻有一個小監在家。今晚兩個都差去了巡城。隻有一人把守,一人在廚房後睡熟了。我們快快走罷。"碧秋扶明霞出了房門,向外而走。衛嫗在前,明霞戰戰兢兢的跟著,碧秋扮內監隨在後邊。走到衙門首,衛嫗悄地將鎖來開了。隻見把門的小監,睡在旁邊,壁上一盞半明不暗的燈兒。碧秋忙把燈兒吹滅了。衛嫗呀的開了大門,小監在睡夢裏驚醒道:"什麼?什麼人開門!"衛嫗道:"是我,衛媽媽。因身上寒冷,回去拿床被就來的。裏頭關著葛明霞在那邊,你須小心,寧可將門關好了,待我來叫你再開。"太監道:"媽媽真是好言,我曉得了。"這邊衛嫗說話,那邊碧秋扯著明霞,在暗地裏先閃出門去了。衛嫗也走出來,小監果然起來,將門關上。衛嫗忙到隔壁,開了自己的房門,叫明霞、碧秋進來坐了,自己去打起火來向明霞道:"你須吃些夜飯好走路,隻是燒不及了,有冷飯在此,吃了些罷。"明霞道:我哭了半日,胸前塞滿,那裏吃得下。"碧秋道:"正是,我的胸前也塞隔了,不須吃罷。"衛嫗道:"有冷茶在此,大家吃了一杯罷。"明霞道:"口中幹渴,冷茶到要吃幾杯。"三人各吃了兩杯,衛嫗又領明霞到房中去小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