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說話是算數的。
呼天成說給孫布袋找房媳婦,就給他找了一房媳婦。
那女人是撿來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呼天成在村頭白菜地邊的草庵裏發現了一個外鄉女人。那女人躺在庵裏,已經昏迷過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從年輕的時候起,他每天都準時在雞叫時起床。那時他精力充沛,總是天不亮就醒了,醒來後他會在床上稍稍思磨一會兒,就著油燈卷上一袋煙,想想一天的事體。等天麻麻亮時,他已經站在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了。
爾後,鍾聲就響了。他到的時間就是上工的時間。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麼早的,窗紙白的時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裏活計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慣了,不起來身上難受,於是就披衣下床,在屋裏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寧,就說,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讖語。
這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來的話,那個女人就凍死在草庵裏了。
他出門的時候,雪仍然下著,天地間茫汪汪的,整個村莊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蓋了。清晨,那靜中的白色是很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樹上、呈現出不同的形狀,白得天然,原始。人在這靜中走著,隻有“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那聲音很脆乎,地上的腳印是一窯兒一窯兒的,回頭看的時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遠的念頭。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來到村口的大槐樹下,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有一刻,他甚至從樹上取下了敲鍾的繩子,可準備敲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心說,天還下著,算啦。爾後他掛上了繩子,朝村頭的白菜地走去。當他來到村頭時,突然發現地上撒有零亂的麥草,順著麥草的痕跡往前走,就來到了那個草庵旁,他有點疑惑地探頭往裏一看,就看見了那個女人……
那是個很柴很瘦的女人,臉色黃臘臘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舊的棗花布衫。她倦身躺臥在草庵裏,滾在一片零亂的麥草中,像羊兒一樣團縮在地上,昏迷中還不時地抽搐著。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可憐,就像是一隻哀哀待斃的小羊羔。那時候,她給人惟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夾著一滴淚珠。她的睫毛很長,那滴淚珠就在她的睫毛處含著,細細的睫毛夾一滴兒圓圓的淚,看似要掉下來了,卻沒有掉,就那麼默默地讓人心疼地含著。
這女人是用一蓬杆草火和六碗小米湯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隊裏,讓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給她熬湯。米湯熬好時,她仍然昏迷著,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著,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嬸說:“天成,她是餓壞了呀!”
她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大娘,大爺,能給俺找個吃飯的地方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呼天成正在門外蹲著吸煙呢。聽了這話,呼天成把煙擰了,站起身來,就找孫布袋去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會給他帶來終生的悔恨。
那時天已是半晌了,孫布袋才剛剛起來,他披著一件老襖,鞋都沒顧上穿,光著兩隻大片子腳,正袖手縮脖地“穀堆”在床前的地上。這真是個懶人哪!他竟然在床前頭挖了一個有兩磚寬的小火窯兒,他正蹲在火窯兒旁燒紅薯吃呢。他燒的是煙杆,隻見屋裏邊狼煙滾滾,嗆得他大聲咳嗽著……
呼天成進門就把那火窯給踢了,說:“狗日的,你看看你這個家,狗窩都不如!”
孫布袋一看是呼天成,就說:“我又沒個媳婦,你給我找的媳婦呢?”
呼天成笑了,說:“媳婦給你找著了。”
孫布袋說:“真的?不是誆我吧?”
呼天成臉一沉,說:“我說一句算一句。”
孫布袋“噌”一下竄起來,說:“找著了?!”
呼天成說:“去吧,把人弄回來,好好待人家。”
孫布袋激動得在屋子裏竄來走去,不停地搓著兩隻手說:“哪村的,在哪兒,人在哪兒哩?!”
呼天成說:“外鄉的,我給你拾了個女人。去把她背回來吧。”
孫布袋抬腿就往門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門框上,頭上撞了個大包!他揉了揉腦門子,唏唏嗦嗦地竄出去了。不久,卻又折了回來,說:“弄了半天是個癱子?我可不要癱子。”
呼天成臉一緊,說:“你真不要?”
孫布袋張了張嘴,不再說什麼了。他想媳婦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瘋了,就是癱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說:“讓我看看,我看看再說。”
呼天成接著說:“誰說是癱子了?你狗日的還不要,人家願不願跟你還難說呢。”
孫布袋小聲說:“不是癱子,咋還讓我背……?”
呼天成說:“那是餓的。有三天飽飯就養過來了。”
這麼一說,孫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誰知,第二天,孫布袋又袖著手找呼天成來了。他說:“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還發著燒呢,燒得跟火炭兒樣,怕是養不活。”
呼天成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孫布袋嘟噥著說:“我就那點口糧……你看,我也沒動她,真沒動她,騙你是孫子。一動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兒似的,摸都不敢摸?夜裏還一驚一乍地叫,嚇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