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季,當昆蟲蟄伏時,古幣學的研究讓我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時光。我不無樂趣地反複琢磨古幣那金屬小圓塊,那可是人們稱之為曆史的災難的檔案。在普羅沃斯的這片土地上,希臘人栽種了油橄欖樹,拉丁人製定了法律。農民們在這片土地上翻耕時,卻發現了這些幾乎散落得到處都是的金屬小圓塊。他們把這些金屬小圓塊拿來給我,問我它們價值幾何,但卻從來不問我它們有多大的意義。
假如農民們發現的這些小圓塊上的銘文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人們從前受苦受難,今天仍在受苦受難,將來還是受苦受難,對他們來說,這就是對曆史的概括,其餘的全是瞎扯淡,純粹是閑散無事的人的消遣而已。
然而我對過去的事物則無如此高的冷漠的達觀態度。我用指甲尖刮擦小圓古幣,小心翼翼地把上麵的泥土弄幹淨,然後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試圖解讀上麵的說明文字。當我讀懂了這青銅古幣或銀質古幣上的說明時,我可真是心花怒放,喜形於色啊。我剛剛讀了一頁有關人類的記載,但不是從書本那個令人生疑的敘述者那兒讀到的,而是從與人物和事實同時代的幾乎是活生生的檔案中談到的。
眼前這點銀子被衝頭衝壓成扁平狀,上麵的說明文字標明VOOC,——VOCVNT,也就是維鬆,說明它是來自附近的那座小城維鬆的,博物學家普利尼有時就去那兒度假。在維鬆,這位著名的博物學編纂者普利尼也許在主人的飯桌上品嚐過鶯,那是古羅馬美食家們讚不絕口的美味,就是在今天,在普羅沃斯的美食家眼裏,它也是大名鼎鼎的,被稱作“後腱子肉”。非常惱火的是,我的這點銀子沒有記錄這些情況,這些情況可比一次大的戰役更值得記憶的。
這枚古幣一麵是頭像,另一麵是一匹奔馬。整個古幣非常粗糙,頭像、奔馬都刻得不像個樣子。一個第一次用石塊在牆壁新抹的灰漿上練習畫畫的孩子也不至於刻畫得這麼差勁兒的。不,那幫勇猛剽悍的粗人肯定不是藝術家。
來自弗卡亞的那些外國人要比他們花樣多得多!這是馬薩裏亞人的一枚得蘭克瑪,該錢幣正麵是以弗所的黛安娜的頭像,雙頰豐腴,圓胖,下唇厚突,額頭扁塌,戴著一頂風冠,頭發濃密,披在頸後,如瀑布一般,耳垂上吊著耳墜,脖頸上戴著珍珠項鏈,肩頭挎著一張弓。在敘利亞的女信眾眼裏,這個偶像就應該是這樣一副裝扮。
說實話,這並不美。假如說這樣很豪華氣派的話,那倒還說得過去,不管怎麼說,這總要比我們今天那幫風雅女子讓驢子耳朵戴上什麼玩意兒擺來蕩去的要強得多。時尚真是一種奇怪異常的癖好,在醜化人和物方麵真是花樣繁多!商業神說道:做買賣就不顧什麼美不美的,在美和利之間,做買賣講的是個利字。
這枚得蘭克瑪的背麵是一頭爪抓地、口大吼的雄獅。這種用某種猛獸來象征強大的未開化的行徑並非自今日始,它好像是在說惡是力量的最高表現。老鷹、雄獅以及其他一些強徒惡獸經常被雕刻於錢幣的反麵。光現實中的還不夠,還要憑空臆造出一些凶惡的怪獸來,比如半人半馬的怪獸、凶龍、半馬半鷹的帶翅異獸、獨角獸、雙頭鷹等什麼的。
這些怪獸飾物的創造者們比用熊掌、鷹翅、插在頭發上的豹牙來表示其英勇善戰的印第安人更高明嗎?這頗令人懷疑。
我們最近投入使用的銀幣背麵的圖像比上述可怕的怪獸要讓人喜愛千百倍!我們今天的銀幣背麵有一位播種女神,她在旭日東升時用靈巧的手在犁溝裏播撒思想的良種。這種圖像雖簡樸但卻崇高偉大,發人深省。
法國馬賽的得蘭克瑪的長處就在於它那華美的浮雕。雕刻這枚古幣頭像輪廓的藝術家是位版畫大師,但是他卻缺乏靈氣。雙頰豐腴的黛安娜像個既放蕩又凶蠻的悍婦。
這是已淪為尼姆殖民地的沃爾西人的納馬薩特。奧古斯都及其朝臣昂喀利普的臉部側麵相對。奧古斯都眉毛硬挺,腦袋扁平,鷹鉤鼻子,讓我感覺不出其威名顯赫,盡管敦厚的詩人維吉爾說他是“成功造就的神”。假如奧古斯都的罪惡計劃沒有成功的話,奧古斯都神明也就成了凶徒渥大維了。
他的朝臣昂喀利普倒讓我更喜歡一些。他是一位偉大的擺弄石頭的人,他以他那泥瓦工程、引水渠、修橋鋪路讓粗野的沃爾西人稍稍開化了一點。離我們村子不遠,一條寬闊的大道從埃格河岸邊起,筆直地前伸,逐漸往上爬去,越過塞裏昂丘陵。這條大道漫長而單調乏味,但卻在一座強大的古羅馬要塞的保護之下,該要塞很久之後變成了著名的古堡。
這是昂喀利普修築的大道之一段,它把馬賽和維恩連接起來。這條具有兩千年曆史之久的寬闊紐帶始終車水馬龍,來往繁忙。我們在那兒已看不見古羅馬軍團的那些身著褐色戰袍的步兵了。我們今天在那兒看見的是那些趕著羊群和不聽話的小豬崽前往市集的農民。在我看來,這樣反倒更好。
讓我們把這枚滿是銅綠的蘇翻轉過來。我們可以看見它的背麵有“尼姆的移民地”的字樣。文字說明的旁邊有一條鎖在一棵棕櫚樹上的鱷魚,棕櫚樹上掛著一頂王冠。這是被移民地的“開國元勳們”征服埃及的一個象征。尼羅河的鱷魚在這棵棕櫚樹下咬牙切齒。它向我們講述了酒色之徒安東尼。它跟我們敘述了克婁巴特爾的故事,說假如她是塌鼻子的話,本來是會把世界麵貌改變的。這隻背有鱗片的爬行動物——這條鱷魚——引起的回憶,成為我們的一堂很絕妙的曆史課。
這種金屬古幣學的高級課程多種多樣而又不出我們村子附近一帶,就這樣長期延續著。但還另有一種古幣學,更加高深但卻花費不多,它用它的那些紀念章——化石——向我們講述生命的曆史。這就是石頭的古幣學。
我的窗戶邊緣這個古老歲月的知己,獨自在同我交談一個消失了的世界。這是個地地道道的屍骨埋葬地,它的每一小塊地方都留有逝去的生命的印跡。這堆石頭已無生命。海膽的尖頭、魚類的牙齒和脊椎、貝類的殘殼、石珊瑚的碎片在此形成了一個墓葬群。對我家宅子的礫石逐一觀察研究,便知這座宅子是一隻聖骨箱、一個古代活物的舊衣堆。
人們在這兒開采建築材料的那個岩石層,用它那堅硬的甲殼覆蓋附近這座高原的大部分。不知從多少個世紀之前開始,也許自從昂喀利普在此為奧朗日劇院的階梯和麵牆讓人切割大青石的那個時期起,采石工就在那兒挖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