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4月25日
天啊!那是怎麼了?我還從未曾見過。我一直沒放鬆警惕,但這還是頭一回讓我親眼看到了這番情景。兩隻蠍子麵對麵,鉗子伸出,鉗指互夾。這是友好的握手,而非搏殺的前奏,因為雙方都以最平和友善的態度對待對方。這是一雌一雄的兩隻蠍子。一個肚子大,顏色發暗,是雌蠍。另一隻相對瘦小,色澤蒼白,是雄蠍。它倆都把長尾卷成漂亮的螺旋花形,步子有板有眼地在沿著玻璃牆邊踱著步。雄蠍在前倒退著走,步伐平穩,根本不像是拖不動對方的樣子。雌蠍被抓住爪尖,與雄蠍麵對麵,馴服地跟著走。
兩隻蠍子走走停停,但始終這麼絞在一起。它們歇歇停停,然後又走動起來,忽而從這兒走,忽而從那兒走,從圍牆的一頭轉到另一頭。看不出它們到底要走到哪裏去。它們閑逛著,開始發情,眉來眼去的。此情此景讓我想到在我們村鎮,每個星期日晚禱之後,年輕人一對一對地手挽手,肩摟肩地沿著藩籬牆散步。
兩隻蠍子常常掉轉回頭。總是雄蠍在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雄蠍沒有鬆開對方的手,親切地轉個半圓,與雌蠍肩並著肩。這時候,雄蠍展開尾巴輕輕撫摩雌蠍片刻。雌蠍一動不動,聲色不露。
我一直興趣不減地觀察著這沒完沒了的來去往返,足足有一個鍾頭。家中有人幫我一起觀察這番奇情妙景,世上還沒有人見過這種場麵,至少是沒有以善於觀察的目光看過這種表演。盡管天色已晚,而我們又是習慣早睡的,但是我們始終注意力高度集中,一點重要情節都沒有逃過我們的眼睛。
最後,十點鍾光景,雌雄要有結果了。雄蠍爬到一片它覺得合適的瓦片上,鬆開雌蠍的一隻手,隻鬆了一隻手,而另一隻手卻仍舊緊攥著不放,用鬆開的一隻手扒一扒,用尾巴掃一掃。一個洞口張開來了。雄蠍鑽了進去,然後,一點一點地,輕而又輕地把在耐心等待著的雌蠍拉進洞內。不一會兒,它們便不見了蹤影。一塊沙土墊子把洞門封上。這對情侶入了洞房。
去打擾它倆的好事是愚蠢的,我假如想要馬上看到洞內所發生的情況的話,那就可能操之過急,不合時宜。耳鬢廝磨,準備入港也許就要持續個大半夜,而我已年近八旬,熬長夜已開始讓我力不能支。雙腿酸痛,眼睛發澀,先去睡上一覺再說吧。
我整整一宿都夢見蠍子。我夢見它們鑽進被窩,爬到我臉上,但我並沒太驚恐不安,因為我腦子裏滿是蠍子的奇情異事。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去揭開那塊瓦片。隻有雌蠍獨自待在那兒。雄蠍沒了蹤影,那個洞裏沒有,附近也沒見。這是我的第一個失望,後麵的失望大概會一個接一個的。
5月10日
現在已是晚上將近七點鍾的時候,天上烏雲翻滾,大雨將至。在玻璃籠子的一塊瓦片下麵,有一對蠍子正臉朝臉,手指鉤住手指,一動不動地待著。我小心翼翼地揭開瓦片,讓這對居民暴露出來,我好隨意觀察它倆這種臉對臉後的一舉一動。天漸漸地黑下來,我覺得不會有什麼去攪擾沒了屋頂的住所的安寧的。傾盆大雨嘩嘩瀉下,我隻好抽身回屋避雨。蠍子們有玻璃籠子防護,無懼雨之襲擊。它們的凹室被揭去華蓋,就這麼被棄之於那兒幹其好事,那它們將如何操作呢?
整整一小時過後,大雨停了,我又回到蠍子籠前。它倆走了。它倆選了旁邊的一所有瓦頂的屋子住下了。雌蠍在外麵等待著,而雄蠍則在裏麵布置新房,但指頭仍舊鉤著。家中人每十分鍾替換一次,免得錯過我覺得隨時都會進行的交尾。但這麼緊張一點用也沒有。將近八點鍾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這對蠍子由於不滿意所選的新房,開始踏上朝聖之路,仍舊是手鉤著手,往別處尋覓去。雄蠍倒退著引導方向,選擇自己合意的住所。雌蠍則跟隨著,溫馴服帖。這和我4月25日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終於找到了它倆都中意的瓦屋。雄蠍先闖進去,但這一次它兩隻手一會兒都沒有鬆開自己的情侶。它用尾巴這麼三掃兩劃拉,新房便準備停當。雌蠍被雄蠍輕柔和緩地拉著,隨其向導之後也進了洞房。
兩個鍾頭過去了,我滿以為已經給了它倆足夠的時間完成其準備,幹成好事,便前去查看。我揭開瓦片。它倆就在裏麵,仍舊原先的姿勢,臉對臉,手拉手。今天看上去是沒再多的花樣兒可看的了。
第二天,依然未見新鮮玩意兒。一個麵對另一個,都若有所思的樣子,爪子全都沒有動彈,手指仍舊鉤住,在瓦頂下繼續那沒完沒了的脈脈含情。日影西斜,暮色已近,經過這麼二十四個鍾頭的你我緊密相連之後,這對情侶總算分手了。雄蠍離開了瓦屋,雌蠍仍留在其中,好事未見一絲進展。
縱觀這場戲中有兩個情況必須記住。其一,一對情侶相親相愛地散步之後,必須有一個隱蔽而安靜的住所。在露天地裏,在熙熙攘攘的環境中,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等好事是永遠也做不成的。屋瓦揭去,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如何小心謹慎,情侶們似乎思考良久,還是離開原地,另覓新居。其二,在瓦屋中停留的時間是很長很長的,我們剛才已經看到,都等了二十四個小時了,但仍未見到決定的一幕。
5月12日
那麼,今晚這一幕將告訴我們些什麼?天氣悶熱,無風,很適合於夜間的幽會發情。兩隻蠍子已經成雙配對,但我並未看見它倆是怎麼勾搭上的。這一次,雄蠍體形比肚大腰圓的雌蠍要小得多。但雄蠍卻是雄風不減。像約定俗成似的,雄蠍倒退著,尾巴卷成喇叭狀,領著胖雌蠍在玻璃牆邊悠然散步。它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忽而是向同一方向轉圈,忽而回過去轉圈。
兩隻蠍子常常停下歇息。停下時,二人頭碰頭,一個稍偏左,另一個稍偏右,好像是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前頭的小爪子磨蹭著,想輕撫對方。它倆在說些什麼?那無言的海誓山盟怎麼才能翻譯出來?
我們全家都跑過來看這種奇特的勾搭景象,而且,我們的在場絲毫沒有影響它們。那景象讓人看著頗有情趣,這麼說毫不誇張。在提燈的光亮下,它倆好像嵌在一塊黃色琥珀之中的半透明的、光亮的物體。它們長臂前伸,長尾卷成可愛的螺旋形,動作輕柔,一步一步地開始長途跋涉了。
什麼也沒有打擾它們。假如有這麼一個流浪漢晚間納涼,正像它倆—樣沿著牆邊漫步,與它倆途中相遇,它知道它倆是準備幹風流勾當,便會閃在一邊,讓它倆過去。最後,一處瓦片隱蔽所收留了它倆,於是,不言而喻,雄蠍首先倒退著走進去。時間已是晚上九點鍾了。
隨著這晚間的田園詩之後的是夜間的慘不忍睹的悲劇。第二天早晨,雌蠍仍在頭一天晚上的那片瓦屋內,而瘦小的雄蠍就在其身旁,但已被雌蠍吞食了一部分。它的頭、一隻鉗子、一對爪子沒有了。我把這具殘屍放在瓦屋門口。整整一個白天,隱居的雌蠍沒有動過它。夜色重又濃重時,雌蠍出來了,在門口遇上死者,把死者拖至遠處,以便隆重安排葬禮,也就是說把死者吃個幹淨。
這個同類相食的情況與去年我在昆蟲小鎮上所看到的情景完全一致。當時,我隨時都能發現一隻胖乎乎的雌蠍在石塊下麵津津有味地像吃大餐似的把自己的夜間伴侶給吃掉。當時我就在猜想,雄蠍一旦幹完好事之後不及時抽身的話,必定被雌蠍或全部地或部分地吃掉,這要看雌蠍當時的食欲如何。現在,事實就擺在我的麵前,我的猜想一語成讖。昨天我看見這對情侶在散步中充分準備之後雙雙入了洞房,可今天早晨,我跑去看時,在同一塊瓦片下麵,新娘正在消受自己的新郎哩。
毫無疑問,那不幸的雄蠍已經一命嗚呼了。但是,由於種的繁衍之需要,雌蠍不會把雄蠍全吃掉的。昨夜晚的這對情侶處事幹淨利落,可我還看見其他的一些情侶時針都轉了兩圈了,可它們仍在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的。一些無法確定的環境因素,諸如氣壓、氣溫、個體激情的差異等等,會大大地加速或延緩交尾高潮的到來。而這也正是巨大困難之所在,使得一心想要了解至今仍未能為人所知的爪梳的作用的觀察者,難以準切無誤地捕捉時機。
5月14日
我敢肯定不是饑餓每天晚上都在使我的蠍子們激動不已的。它們每晚狂歡勁舞與尋找食物毫不搭界。我剛往那些忙忙碌碌的蠍群中扔進花色繁多的食物,都是從它們看樣子很對其胃口的食物中挑選的,其中有幼蝗蟲的嫩肉段、有比一般蝗蟲肉厚肥美的小飛蝗、有截去翅膀的尺蛾。天漸漸暖和時,我還捉一些蜻蜒來喂它們,那是蠍子極愛吃的食物,我還把同樣受它們歡迎的蟻蛉也捉來喂它們,以前我曾在蠍子窩裏發現過蟻蛉的殘渣、翅膀。
麵對這麼多高級野味蠍子卻不為所動,誰都對之不屑一顧。在混亂的籠子裏,小飛蝗在蹦跳,尺蛾以殘翅拍打地麵,蜻蜒在瑟瑟發抖,但蠍子們從這些野味身旁走過時卻並不注意它們。蠍子們踩踏它們,撞倒它們,用尾巴把它們扒拉開,總而言之,蠍子們不需要它們,絕對地不需要。它們有別的事情要去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