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宏大飯也沒吃,哪還有心思吃飯啊,跟司機說了聲:“回吧。”車子就又往彬江開。這一路,範宏大哭喪著臉,心事如亂雲般翻滾。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跟在父親範正義後邊挨家挨戶討飯,有一次人家放出狗,差點咬掉他一隻腳。後來上學,父親範正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才回家,他跟弟弟範誌大像兩條狗一樣蜷縮在自家門口,父親一身魚腥地回來,手也顧不上洗,忙著給他們做飯。那時候能吃上一頓飽飯是多麼奢侈的事啊,他的記憶裏,像是從來沒吃飽過。再後來,農村政策發生變化,他家有地了,有魚溏了,再後來,那個人來到湯溝灣,在他家的草席炕上睡了一宿,跟父親說話到天亮。第二天走時,那人把他叫到跟前,問他將來想幹什麼?他想也沒想便說:“當官,當大官。”
“好,有誌氣。”那人誇讚了一句,送給他一支鋼筆。那鋼筆他到現在還保存著,父親說,啥都可以丟,這筆不能丟。
再後來,他大學畢業,回到了彬江。然後就一路順風,扶搖直上。
父親說,這都是那人的功勞,他信。
他這一生實在是太順了,尤其仕途。父親說,太順了不見得是好事,他起初不信,現在,信了。但信了又有何用,難道能把這難關度過去?
度不過去!
當土地風暴刮響的那一天,當審計令頒布的那一刻,範宏大就意識到,災難來了,真的來了。現在向樹聲一死,這災難,怕就更加躲不過去。
意識到這一層,範宏大決計再回一次湯溝灣,再見一次父親。
當晚他並沒見著父親,弟弟範誌大說,將軍樓有人,不便打擾。
範宏大沒問是什麼人,弟弟說不能打擾,就不能打擾。甭看他是市長,在湯溝灣,他是範正義的兒子,範正義咳嗽一聲,他的腿都要打顫。
這話一點不誇張。
第二天一早,他讓弟弟去通報,弟弟磨蹭了很久,估計將軍樓那邊已經收拾妥當了,這才半是情願半是逼迫地往將軍樓去。半個小時後,範誌大回來,告訴他,父親在“鹿園”等他。
“鹿園”其實沒鹿,“鹿園”隻是一個名字,父親範正義取的。
“鹿園”並不接待遊客,更不對外開放,“鹿園”是範正義一個人的,湯溝灣的狗都知道,寧可多繞一裏路,也絕不敢接近“鹿園”。
“鹿園”修好到現在,除範正義和看門的老聾,進去過的,隻有三個人。一個是範宏大,一個是省城那人,另一個,是地產商華英英。
穿過一片密密的樹林,越過蘆葦叢,範宏大來到漁溏邊上。父親範正義坐在釣魚石上,手握漁竿,正在聚精會神釣魚。範宏大輕輕咳嗽了一聲,告訴父親,自己到了。
範正義沒看他,也沒做任何反應。範宏大有些不自在,尷尬地站了一會,發現離父親三米遠處,還放著一副漁具。範宏大明白了,輕步走過去,坐在另一塊釣魚石上,學父親那樣,嚐試著釣起魚來。
對範宏大來說,釣魚比關他禁閉還難受。小的時候,父親就教他跟誌大釣魚,誌大對釣魚有天賦,不但能耐住性子,而且每天總能釣到不少魚。他不行,屁股一擱石頭上,他就犯急,握著漁竿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晃,沉不上五分鍾的氣,目光就開始四處野了。為此,父親關過他禁閉,那時候的禁閉也就是鎖在屋裏不讓他出門,但他寧可不出門,也不照著父親的話,去學釣魚。
步入仕途後,父親隻要一得空,就帶他來釣魚,可惜,他一條魚也沒釣上。父親曾經說:
“你屁股下坐的什麼?不是釣魚石,那是乾坤。手裏握的是什麼,不是漁竿,那是你的命。你拿自己的命去釣別人的命,這就是人生!”
漁竿,權力,父親的話總是那麼深奧,那麼費解。
那天範宏大陪著父親釣了近三個小時的魚,說來奇怪,本來心亂如麻的他,坐下去後,心突然地靜了,這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從來握不住的竿子,那一天突然就給握住了,握得還很穩。三個小時,他的目光從沒飄搖過,沉著地盯住湖麵,盯住釣魚竿。那天他成功了,人生第一次釣到了魚,比父親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