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別的買者卻休想占他們的一點便宜。他們都不識字,算得極精,如果企圖蒙他們,一下子買了那麼多的東西,直追問:“一共多少錢?多少錢?”他們是歪了頭,一語不發,嘴唇抖抖的,然後就一揚臉說個數兒來,你就是用筆在紙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兒也不會差錯。
人們買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樓飯店裏隻賣饃、菜和葷麵。麵很黑,但勁很大,在嘴裏要長時間地嚼,肉卻是大條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裏人講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門外的私人飯菜了。
緊接著的是兩家私人麵鋪,一家賣削麵,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閃亮,賣主站在鍋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頭上頂塊白布,啪地將麵團盤上去,便操起兩把鋥亮柳葉刀,在頭上嘩嘩削起來:寒光閃閃,麵片紛紛,一起落在滾湯的鍋裏。然後,碗筷叮當,調料齊備,麵片撈上來,喊一聲:“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卻扯麵,抓起麵團,雙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麵著魔似的拉開,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幾下,嘩地一撒手,麵條就絲一般,網狀地分開在案上。旅人在城裏吃慣了掛麵,哪裏見過這等麵食,問時,賣主大聲說道:
“細、薄、光;煎、酸、汪。”
細薄光者,說是麵條的形,煎酸汪者,說是麵條的味,吃者一時圍住,供不應求。
那些時興女子是不屑這邊吃麵條的,她們買了熟雞蛋,坐在大樓飯店裏買了饃夾著吃,但饃掰開來,卻發現裏邊有個什麼東西,一時反了胃,拿去和服務員論理:
“這饃裏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裏起麵,酵子發不開,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進去一兩個虱子?”
時興女子們一時惡心,趕忙捂了口,也不要饃了,也不索退錢,唾著唾沫一路出去了。
麵食鋪裏,還是圍了一堆人,都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誇著,一邊問賣主:
“是祖傳的?”
“當然?。”
“賣了半輩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嗎?要不是新政策下來,我要賣麵,尋著上批判會嗎?那陣兒,你要吃嗎,對不起,就去那樓裏飯店裏吃虱饃吧。”
“那飯店真糟糕,怎麼會幹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個月,他們就得關門了。”
“早早就應該關門!”
“那麼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兒子、兒媳、小舅子哩。”
賣主說著,便不說了,對著一個走過來的瘦個子人叫道:
“吃不?來一碗!”
那人說是去買油,晃了一下碗,卻看著鍋裏的麵條。但賣主終未給他吃,瘦個子走了。
“你隻賣嘴,光說不盛。”旅人們說。
“知道嗎?這是我們原先的隊長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別人,理也懶得理呢。”
那瘦個子去遠處的賣油老漢那兒,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裏,他卻說油太貴,要降價,雙方爭吵起來,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簍,不買了。接著又去買一個老太婆的辣麵子,稱了一斤,倒在油碗裏,卻嚷道辣麵子有假,摻的鹽太多,不買了,倒回了辣麵子。賣麵食的這邊看得清清楚楚,說:
“瞧,他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裏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麼是這種吃小利的人?”
“懶慣了,如今當幹部沒滋潤,但又不失口福,能不這樣嗎?”
旅人們便都哈哈笑起來了。
在黑龍口呆了半小時,司機按了喇叭:車子要走了。旅人們都上了車,車上立時空間小起來,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買了東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後隻好插木楔一般,腳手兒不能隨便活動了。車正要發動,突然車站通知,前邊打來電話,五十裏外的麻街嶺,風雪很大,路麵塌方了幾處,車不能走了,得在黑龍口過夜。消息傳開,旅人們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龍口並不是大平川的第一個鎮子,而下邊還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嶺。
小商小販們大都熄火收攤,準備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後,卻歡呼雀躍,喜歡得跑來拉旅人:
“到我們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錢,多便宜呢!”
旅人們卻隻往大樓旅社去,但那裏住滿了,隻好被小商小販們糾纏著,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邊的人家裏,情況沒有多大出奇,住在山窪人家的旅人,卻大覺新鮮了。從冰凍的河麵上一步一步走過去,但無論如何,卻上不到那門前的小路上去,冰凍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嗚嗚地哭。平日傲得不許一個男子碰著,如今無奈,哭過一通,還是被這些粗腳大手的山民們扶著、背著上去,她們還要用手死死摳住他們的胳膊,一絲兒不肯放鬆。男性旅人們,則是無人背的,山民們會在旁邊扯下一節葛條,在鞋底上係上幾道。這果然扒滑,穩穩走上去了,於是他們才明白了上山時司機為什麼要在輪胎上拴鏈條。
到了門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籬笆的,但不是城裏人的那種細竹棍兒,或是泥杆兒,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樁,一根一根,立栽著。一隻狗呼地撲出來,汪汪大叫,主人喊一聲,便安靜下來,給你搖起尾巴。屋裏暗極了,鍋台、炕台,四堵牆壁,烏黑發亮。炕上的被窩裏蠕蠕動的,爬下來了,原來是個年輕的媳婦,在炕上出黃豆芽菜。見客進門,忙將唾沫吐在手心,使勁抹那頭上的亂發,接著就掃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著往羊皮褥子上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