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卻比左岸峻峭多了,河邊沒有一溜可耕種的田,水勢倒過去,那邊河槽極低,平日不漲水也潭深數丈。遇到冬天,水清起來,將石片丟下去,並不立即下沉,如樹葉一般,悠悠地旋,數分鍾才悄然落底。太陽是從來照不到那裏去的,水邊的崖壁上就四季更換著苔衣。有一條路可到山頂,那裏向陽處是一叢細高細高的散子柏,頂上著一朵小三角形葉冠,如無數根立直的長矛,再後,一片如臥牛一般的黑頑石,間隙處被開掘了種地,一戶人家就住在那石後。這人家是屬於另一個生產隊的。灘上的人卻與這戶人家極好,桃熟了送桃,竹葉炮製了送茶。因為仄著這戶人家往右斜去,便是山崖最陡的地方,稀稀落落長些如樁如柱的刺柏,半壁有一個石洞,洞內住滿了成千上萬的撲鴿,平日飛出來,旋風般地在崖前河上空起落,一片白影,滿空哨音。那深潭的水麵清風徐來,被日光一照,洞下的石壁上就浮幻出一片奇麗的光影,像雲在翻滾,像海在漲潮,像萬千銀蛇在舞。灘上的人在午飯時,個個端了碗坐在門前往這邊看,說是看電影。那撲鴿就整天繞著光影激動,後來發現,石洞裏有幾尺厚的撲鴿糞,灘上人就經山上人家同意,將繩係在山上樹根,慢慢吊身下去,進洞掃糞,每年掃一次可得十三四筐哩。這肥料施給煙和辣子,收獲極好,這又給灘上人家增加了一份不小的收入。擺渡老漢曾有一次進洞,大膽地往深處走,出來說:洞大可容數百人,行進五十步後洞往下,視之瑩光如瑤室,石壁間乳脂結長數尺,或如獅而踞,或如牛而臥,或如柱如塔,如欄杆,如葡萄掛,又有小如翎眼、薄如蟬翼的東西散布,像是飛霜在林木上。再往下,竟有了水池,水中石頭皆軟,撿出則堅,擊之,皆成鍾聲。如此絕妙,逗人興趣,但卻再無一人敢縛繩進洞。

這黑石崖更有無比好處,表麵鐵黑,鑿開卻盡是石灰石,白得刺眼。老漢的兒子長大了,比老漢更精明,又多了一層文化,就第一個動手開石,私人在那裏燒石灰:將石灰石和炭塊一層隔一層壘起,外用土坯砌了,泥巴塗了,在下點火燒煉,一直燒七天八夜,泥巴幹裂,扒掉土坯,即是白麵一般的石灰了。石灰銷路很廣,兩岸人爭相來燒,從此那裏就成了石灰窯場,一家接一家,日夜煙火不熄。大家都燒起來了,老漢一家卻偃旗息鼓,隻是加緊擺渡,從右到左運人,從左到右載灰。灘上人越發富了,左岸右岸的人的腰包也都鼓囊囊的了。

但是,這窯燒過一年,煙火就熄了,窯坑也坍了,老漢的渡船橫在灘前的淺水裏,水鳥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的白屎,不久,老漢也悄悄在這桃衝消失了。

那是社教一開始,幹部人人“下樓”,生產隊的隊長、會計都下台了,老漢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雞毛蒜皮一律算上,老漢一家要交出五千元的“黑錢”。結果,變賣了一切家具,又溜了四間廈子房上的瓦,一家就窮得幹腿打得炕沿子響了。這個生產隊家家沒了來路錢,但心裏倒還樂哉了:因為老漢垮了,一個令人起嫉妒火的角色從此沒有了。要富都富,要窮都窮,這是他們的人生理想。老漢帶著一家人就出了山,跑到遠遠的河南去落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