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我是該寫寫棣花這個地方了。商州的人,或許是常出門的,或許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門前的大山,但是,棣花卻是知道的。棣花之所以出名,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文人界的,都知道那裏出過商州惟一的舉人韓玄子,韓玄子當年文才如何,現無據可查,但舉人的第八代子孫仍還健在,民國初年就以畫虎聞名全州,至今各縣一些老戶人家,中堂之上都掛有他的作品,或立於莽林咆哮,或臥於石下眈眈。現因手顫不能作畫,民間卻流傳當年作虎時,先要鋪好宣紙,蘸好筆墨,便蒙頭大睡,一覺醒來,將筆在口中抹著,突然臉色大變,凶惡異常,猛撲上去,刷刷刷刷,眨眼便在紙上跳出一隻獸中王來。拳腳行的,卻都知道那裏出過一個厲害角色,身不高四尺,頭小,手小,腳小,卻應了“小五全”之相術,自幼習得少林武功。他的徒弟各縣都有,便流傳著他神乎其神的舉動,說是他從不關門,從不被賊偷,冬夏以坐為睡。有一年兩個人不服他,趁他在河邊沙地裏午休,一齊撲上,一人壓頭,一人以手扣住肛門,想扼翻在地,他醒來隻一弓,跳了起來,將一人撞出一丈二遠,當場折了一根肋骨,將一人的手夾在肛門,弓腰在沙地上走了一圈,猛一放鬆,那人後退三步跌倒,中指已夾得沒了皮肉。所以,懂得這行的人,不管走多麼遠,若和人鬥打,隻要說聲:“我怕了你小子,老子是棣花出來的!”對手就再也不敢動彈了。一個大畫筆,一個硬拳腳為世人皆知,但那些小商小販知道棣花的,倒是棣花的集市。棣花的集市與別處不同,每七天一次,早晨七點鍾人便湧集,一直到晚上十點人群不散。中午太陽端的時辰,達到高潮,那人如要把棣花街擠破一般。西對商縣的孝義、夜村、白楊店、沙河子,北上許家莊、油坊溝、苗溝,南到兩岔河、謝溝、巫山眉,東到茶坊、兩嶺、雙堡子,百十裏方圓,人物,貨物,都集中到這裏買賣交易,所以棣花的好多人家都開有飯店、旅館,甚至有的人家在大路畔竟連修三個廁所。也有的三家、四家合作,在棣花街前的河麵上架起木橋,過橋者一次二分,一天可收入上百元哩。
其實,棣花並不是個縣城,也不是個區鎮,僅僅是個十六個小隊的大隊而已。它裝在一個山的盆盆裏,盆一半是河,一半是塬,村莊分散,卻極規律,組成三二三隊形,河邊的一片呈帶狀,東是東街村,西是西街村,中是正街,一條街道又向兩邊延伸,西可通雷家坡,東可通石板溝,出現一個弓形,而長坪公路就從塬上通過,正好是弓上弦。麵對西街村的河對麵山上,有一奇景,人稱“鬆中藏月”,那月並不是月,是山峰,兩邊高,中間低,宛若一柄下弦月,而月內長滿青鬆,盡一摟粗細,棵棵並排,距離相等,可以從樹縫看出山峰低窪線和山那邊的雲天。而東街村前,卻是一個大場,北是兩座大廟,南是戲樓,青條石砌起,雕木翹簷,戲台高地二丈,場麵不大,音響效果極好。就在東西二街靠近正街的交界處,各從塬根流出一泉,稱為“二龍戲珠”,其水冬不枯,夏不溢,甘甜清冽,供全棣花人吃、喝、洗、涮。泉水流下,注入正街後上百畝的池塘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荷花塘了。
這地方自出了韓舉人、李拳腳之後,便普遍重文崇武。男人都長得白白淨淨,武而不粗,文而不酸。女人皆有水色,要麼雍容豐滿,要麼素淨苗條,絕無粗短黑紅和枯瘦幹癟之相。直至今日,這裏在外工作的人很多,號稱“幹部歸了窩兒”的地方,這些人腳走天南海北,眼觀四麵八方,但年年春節回家,相互談起來,口氣是一致的:還是咱棣花這地方好!
因為地方太好了,人就格外得意。春節裏他們利用一年一度的休假日,盡情尋著快活,舉辦各類娛樂活動,或鑼鼓不停,或鞭炮不絕,或酒席不散。遠近人以棣花人樂而趕來取樂,棣花人以遠近人趕來樂而更樂,真可謂家鄉山水樂於心,樂於鑼鼓、鞭炮、酒肉也!
一到臘月,二十三日是小年,晚上家家烙燒餅,那戲樓上便開戲了,看戲的擁滿了場子,孩子們都高高爬在大場四周的楊柳樹上,或廟宇的屋脊上。夏天裏,秋天裏收獲的麥秸堆、穀稈堆,七個八個地堆在東西場邊,人們就搭著梯子上去,將草埋住身子,一邊取暖,一邊看戲,常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滿天星鬥,遍地銀霜,戲不知什麼時候早就散了。戲是老戲,演員卻是本地人,每一個角色出來,下邊就啾啾議論:這是誰家的兒子,好一表人才;這是誰家的媳婦,扮啥像啥;這是誰家的公公,兒子孫子都一大堆了,還抬腳動手地在台上蹦?。最有名的是正街後巷的冬生,他已經四十,每每卻扮著二八女郎,那扮相、身段、唱腔都極妙,每年冬天,戲班子就是他組織的。可惜他沒有中指,演到怒指奴才的時候,隻是用二拇指來指,下邊就說:“瞧那指頭,像個錐子!”“知道嗎?他老婆說他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讓他演,打起來,讓老婆咬的。”“噢,不是說他害了病了嗎?”“他不唱戲就害病。”還有一個三十歲演小醜的,在台下說話結結巴巴,可一上台,口齒卻十分流利,這免不了叫台下人驚奇;但使人看不上的是他兼報節目,卻總要學著普通話,因為說得十分生硬,人稱“醋溜普通話”,他一報幕,下邊就笑,有人在罵:“呀,又聽洋腔了!”“醋溜,醋溜。”“真是難聽死了!”“哼,紅薯把他吃得變種了!”雖然就是這樣一些演員,但戲演得確實不錯,戲本都是常年演的,台上一唱,台下就有人跟著哼,台上常忘了詞兒,或走了調兒,台下就嗚嗚地叫。有時演到熱鬧處,台下就都住前擠,你擠我,我擠你,腳紮根不動,身子如風中草,那些小孩子們就湧在戲台兩邊,來了就趕,趕了又來,如蒼蠅一樣討厭。這樣,就出了一個叫關印的人,他腦子遲鈍,卻一身力氣,最愛熱鬧,戲班就專讓他維持秩序。他受到重用,十分賣力,就手持穀稈,哪兒人擠,哪兒抽打,哪兒秩序就安靜下來。這戲從二十三一直演到正月十六,關印就執勤二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