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勾魂玉手(1 / 3)

你若看到一朵鮮花在你手裏枯萎,心裏總難免會覺得很惋惜,甚至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悶。

就算你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你也會不禁為之歎息。

美麗的生命為什麼總是那麼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隻斷手,看著這本來很美麗的手突然間幹癟,那麼你心裏就不僅會覺得惋惜愁悶。

你還會想到許多別的事。

這隻手是誰的?是誰砍斷了這隻手?

楚留香忽然發覺這隻手並不是剛才向他搖動的那隻手。

這隻手的手背上有一塊烏青,是被人扭傷的痕跡。

他確信剛才那隻手上絕沒有這痕跡。

這隻手是不是艾青的?

楚留香的心往下沉,他不能確定。

他一直沒有仔細看過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這也許就是剛才還在他身上輕輕愛撫的手。

這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轉身衝出去,門外陽光照地。

旭日已東升。

陽光是件很奇妙的東西,它有時能令人發熱,有時卻能令人冷靜。

楚留香一向喜歡陽光,他在初升的陽光下站了很久,盡力使腦子裏什麼也不想,直等到頭腦完全冷靜下來,才將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細,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過。

這件事本是由艾青開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的,不是艾青,而是張潔潔。

他想著張潔潔的時候,就看到了張潔潔。

她的人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在他麵前出現。

張潔潔正從山坡上走下來。

她嘴裏輕輕哼著支輕巧而愉快的小調,手裏拈著朵小小的黃花,黃花在晨風中搖動,她身上穿著的鵝黃輕衫也在風中飄動。

其他那些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都喜歡將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緊些,盡量使自己看來苗條。她卻不同。

她衣服穿得寬寬的、鬆鬆的,反而使得她看來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顏色也許沒有艾青配得那麼好,卻更瀟灑脫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矯揉造作。

她這人就像是她哼著的那支小調,輕鬆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這晴朗幹燥的三月清晨,在這新鮮溫暖的初升陽光下,無論誰看到她,心裏都會覺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著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臉上帶著輕盈的淺笑,腳步輕盈得宛如春風。

她走過來,走到楚留香麵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

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張潔潔道:“你看到新郎官的時候,難道從來不說恭喜?”

楚留香沒有說話。

因為張潔潔不讓他開口,又道:“你看來好像累得要命的樣子,是不是剛做過苦工?”

她吃吃地笑著,又道:“我這話問得真傻,新郎官當然一定會很累的,任何一個新郎官在洞房花燭夜裏,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道:“那並不是做苦工。”

張潔潔道:“當然不是。”

她咬著嘴唇,笑道:“苦的當然不是新郎官,是新娘子。”

楚留香隻好又笑了笑。

遇著這麼大膽女孩子,他還能說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又問道:“新娘子呢?難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問你。”

張潔潔道:“問我?問什麼?”

楚留香道:“她在哪裏?”

張潔潔目中露出吃驚詫異之色,道:“她難道已走了?”

楚留香點點頭。

張潔潔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麼地方去了?”

楚留香搖搖頭。

張潔潔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呢!”

楚留香道:“因為你對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這次張潔潔的嘴忽然閉上了。

楚留香盯著她,緩緩道:“你知道她要殺我,知道她戴著一對殺人的耳環。”

張潔潔終於點點頭。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張潔潔道:“你認為我還知道些什麼?”

楚留香道:“譬如說,是誰叫她來殺我的?為什麼要殺我?”

張潔潔眼珠子轉動道:“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楚留香道:“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問你的,你是否……”

張潔潔打斷了他的話,道:“難道你認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這種態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認。

張潔潔道:“我若真的是,為什麼要將她的秘密告訴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麼會知道她的秘密?”

張潔潔沉默了很久,忽然從他身旁走過去,走進了那間屋子。

屋子裏很亂。

艾青拿來砸楚留香的東西,還散在地上,一直沒有收拾。

他們沒有工夫收拾。

張潔潔又笑了,道:“這地方看來倒真像是個戰場,為什麼洞房總是……”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突然凝結。

她也看到了那隻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著她,注意著她臉上的表情,立刻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手?”

張潔潔仿佛連呼吸都已停頓,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道:“這不是人的手。”

楚留香道:“這難道是鬼手?”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鬼有什麼可怕的?你幾時聽說過鬼真的殺死過人?可是這隻手……”

她呼吸仿佛又變得很困難,又過了很久,才說出五個字:“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皺了皺眉,道:“勾魂手?”

張潔潔道:“無論誰隻要看到一隻勾魂手,遲早總要被它將魂勾走。”

她接著又道:“聽說這勾魂手還分好幾種,最差勁的一種要勾人的魂,也隻不過半個月。”

楚留香道:“這是哪種?”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這是最好的一種。”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愈好看的手,勾起魂來愈快?”

張潔潔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笑了。

張潔潔瞪起眼,道:“你認為我是在嚇唬你?你認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走時,你就笑不出來了。”

她冷冷接著道:“非但笑不出,簡直連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隻想知道它是用什麼法子將魂勾走的,那種法子一定很有趣。”

張潔潔道:“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進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卻知道。”

張潔潔道:“我隻知道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見過?”

張潔潔道:“我隻聽人說過。”

楚留香道:“誰說的?”

張潔潔道:“一個……一個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張潔潔道:“我告訴你的事,都是聽他說的。”

楚留香道:“他現在哪裏?”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張潔潔道:“在這麼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裏?”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鐵花,笑道:“他們有時躺在別人的懷裏,有時躺在小酒鋪裏的桌子底下。”

張潔潔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臉,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瘋子,他們都很正常,正常的人這種時候當然還在家裏。”

楚留香道:“好,那麼我們就走吧!”

張潔潔道:“走?走到哪裏去?”

楚留香道:“當然是他的家。”

張潔潔瞪著眼,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帶你去!”

楚留香笑笑,道:“因為你若老不肯帶我去,我就會很難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會要我難受的。”

張潔潔咬著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帶你去,偏要讓你難受,最好能氣死你。”

她去了。

當一個女孩子說要氣死你的時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她很喜歡你。

這道理沒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的了。

藍的天,白的雲,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在紅的花、綠的葉子上,葉子上還帶著晶瑩透明的新鮮露珠。

風也是新鮮的,新鮮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這麼樣一個早上,有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陪著你,走在藍天白雲下,紅花綠葉間,這當然是件非常令人愉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卻並不覺得十分愉快,他好像總是有個陰影。

一隻手的陰影。

這隻手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從黑暗中伸過來,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扼死。

張潔潔看來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剛折了一枝帶露的野花,嘴裏還在輕輕地哼著山歌。

她年輕而又美麗,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本就不該有煩惱的。

也許她根本沒有學會如何去煩惱,如何去憂鬱。

一輛騾車從山後轉出來,車上載著半車萵苣,碧綠如翡翠。

趕車的老頭子抽著旱煙,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燦爛如銀。

張潔潔跳躍著奔過去,笑著招呼道:“老伯是不是要進城去?”

老頭子本來眯著眼,看見她,眼睛也亮了,大聲道:“是進城去,去賣菜。”

張潔潔道:“我們搭你老人家的車進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說好,就已跳上了車。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車,從八歲到八十歲的男人都絕不會把她趕下來的。

老頭子哈哈一笑,道:“車反正還空著,上來吧,你們小兩口一起上來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隻好跳上了車。

張潔潔看著他吃吃地笑,悄悄道:“人家說我們是兩口子,你怎麼不否認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認,我否認什麼?”

張潔潔眨眨眼,道:“我們倆看來是不是真像小兩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微笑道:“我若是結親結得早,女兒已經跟你差不多大了。”

張潔潔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兒子,老娘還嫌你年輕了些。”

這句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她覺得“老娘”這名詞實在很新鮮,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