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J急切地問我。
我吞吞吐吐地說:“當然不可以。”
“為什麼?”
“會被學校開除的。”我回答得非常膽怯。
J恢複了像那一次批評我作文時的冷峭:“我偏要試試。”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誰傳出了風聲,隻知道忽然全班就都知道了J喜歡李老師這件事情——不,不是全班。做廣播體操的時候,隔壁班有人會大叫:“那個叫J的,李老師在那邊呢!”
J對同學們的奚落沒什麼反應,卻在私下惶然問我道:“你呢?你會跟他們一樣討厭我嗎?”關鍵時刻,我很仗義地表示,不會。她摸摸胸口,放心了。
問題沒出在我這兒,出在李老師那兒。
李老師上課有個習慣,他叫人回答問題總是喜歡一組組叫。因此,每次當他叫這組第一個同學,接下來,這組後麵的人就一堂課都無法安心了——“下一個就是你”的感覺太糟糕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李老師在叫J這一組的人回答問題的時候,會不經意地跳過J——對他而言,她仿佛不在這間教室裏一樣,他能夠忽略。然而,同學們卻不能。
每當此時,大家都在底下竊竊私語起來,隻留下一臉灰敗臉色的J坐在座位上,呆若木雞。
J第一次喝了很多酒,不肯上晚自習,連續曠課,班主任讓她媽媽來。我在校門口遇到J與她媽媽,她媽媽一路上罵罵咧咧,她跟在後麵,行屍走肉一般,既不冷峭,也不調皮,甚至也不惶惑。
那時候馬上要上初三了,J卻壞起來了,開始跟人翻牆出去逃課、打遊戲、看錄像,分班時理所當然地分到最差的班。我甚至不怎麼能見到她,最頻繁地聽到她的名字是在學校廣播的通報批評裏。
有天下午搞衛生,我負責掃樓梯口。忽然有人從黑色的樓梯扶手上刷的一下滑下來,嚇了我一跳,於是躲得遠遠的。原來是J,她染了頭發,染得金黃金黃的。
“你還看小說嗎?”
我唯唯諾諾:“看呀,看呀!”
我沒有靠近她,隔著很遠的距離跟她說話。
J寫了個很惡毒的故事,她把男主角寫死了。她寫她親眼看到他被裝到黑色棺木裏去,等到棺木埋進土坑裏,憤怒的棺木不甘心,朝她咆哮著。我感覺這小說比鬼故事更可怕、陰冷,沒敢讀完,第二天一大早就心驚肉跳地還給她了。
“你寫的是李老師?”
“不!”她沉默了,“我寫的是我自己。”
“我的愛情和人生都消失了。”她說。
J沒讀高中,出去打工了。她說:“我考得一塌糊塗,這沒什麼,唯一不爽的是,哥哥姐姐又都考到了縣一中。我真是我爸媽的孩子嗎?我都懷疑了。”
高中很寂寞,有做不完的試卷。J常給我寫信,當然,這對我的寂寞於事無補。不過,我還是喜歡看她的信,很是風風火火。她說,工廠裏有男孩子喜歡她,可她嫌棄他們的普通話蹩腳。
她說:“這個破工廠,晚上11點就不供應熱水了,冬天連續洗了好幾天冷水澡。摳門的工廠老板,說了加工資又不給加,飯堂筷子都挑斷了,也找不到幾塊肉。”
高二的晚自習,我躲著看她的信,被語文老師也是當時的校刊編輯部主任看到,他很驚訝:“你這朋友的文章寫得相當漂亮,就是有些地方用詞太髒了。如果她願意,可以給我們校刊寫文章。”
然而,J沒有同意:“滾開滾開,我討厭那幫虛偽的老師,我寫得髒?他們才髒。”
J給我買過一套衣服,一件白色毛衣,一條紅黑相間的格子裙,那是我在高中時代唯一自覺好看的一套衣服。
我問她:“貴不貴?”
她笑嘻嘻地說:“姐妹兒能掙,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我現在特好,什麼都好,沒有人管我,就像魯濱孫探險一樣,那兩個人也眼不見心不煩。我又看了一遍《魯濱孫漂流記》,還是喜歡這個故事。最近看了什麼書?《堂·吉訶德》,好家夥,跟風車作戰,牛啊!”
J喝醉後給我打過一次電話。電話裏,她哭著推翻了她之前說過的所有話:
她不好,流水線工作很辛苦,精細程序導致她的視力急劇下降。她的哥哥和姐姐以她不敢直視的優秀一次次在縣裏拿獎,姐姐考上了重點大學。
宿舍裏天南地北的女工們,沒人跟她有共同語言。她自詡跟她們不一樣,然而她跟她們幹一樣的活兒,拿一樣的錢,她實在搞不清楚她跟她們中的任何一人有什麼區別。
工廠裏說著蹩腳普通話的猥瑣男人搞大了她的肚子,已經流產掉兩個了。
她在大冬天的夜裏給我打電話,邊哭邊說好冷。我看到窗外寒氣凜凜,無比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