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去,她沒再提,之後在信裏說她又過得風風火火了。倒是我,每每看到她寫得最痛快的時候,終於會不自覺地落下淚來。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J回到了小縣城,她說打算結婚了。我陪她在街上試衣服,她拿著一件大紅色長款羽絨服左看右看,咧嘴笑:“我一直以為我會在教堂舉行婚禮,穿著名師設計的禮服,結果我穿件長款紅色羽絨服在鄉下搭個帳篷就結婚了。”我笑得很虛偽:“這衣服挺好的,襯你襯你。”
她認真說:“是襯我啊,我現在也就這樣了,一雙眼睛已經跟瞎子一樣了,這些年錢也沒攢下,能結個婚已經不錯了。”J的新郎是個35歲的廚師,挺著中年男人的大肚子,對她還挺好,甚至對我也好。我去他們家,J跟指揮官一樣:“那誰,給我朋友炒個蛋炒飯,蛋多點,加鹵菜,不要蔥花。”
過了一年多,J在QQ上跟我說:“怎麼辦,我懷不上?”
“去醫院看看呐。”
“我不敢去,你知道我流產過兩個。”
J最終沒去醫院,以離婚收場。
這之後,J又告訴我:“我又要結婚了。”
“跟誰?”
“哎呀,誰誰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一次,她嫁的是縣城下麵一個鄉鎮的,一米六幾的打零工的獨生子,他家在鄉下砌了一套水泥房,她跟男方父母一起住。我去參加婚禮,找廁所,找了老半天,才在房子外圍找到了茅房——一個坑上麵架著兩塊木板,人踩在上麵一搖一晃,木板上爬滿了蛆。我在那兒待了3天,不敢上大廁。
我離開時,J送我出村口,跟十八裏相送一樣送了好遠。她穿得倒還是豔豔的,紅紅的大衣,下麵配長靴,一眼看上去還是過著好生活的姑娘。風呼啦啦地吹,吹得我倆的圍巾和頭發一起飄。北風呼嘯中,她說:“你還寫東西嗎?”
我含糊地說:“寫啊。唉,反正也就那樣,寫的東西也沒幾個人喜歡看。”
她推了我一把,說:“我也覺得,你那文章本來就寫得挺庸俗的,我要正經寫,肯定比你好。”
嗯。我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又過了一年左右,J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欣喜若狂:“J,不是你的問題啊!”
她沉默許久:“那麼,誰來養活呢?我一個人嫁給誰都沒有問題的,孩子呢?”
“他還是沒工作嗎?”
“一月掙那麼一千多塊吧——好的時候。”
這之後幾年,我們隻偶爾打電話聊聊。
去年過年,我去探望了J,她在鄉下開了間小賣鋪,賣些衛生棉衛生紙、瓜子花生。3歲的女兒在地上爬,爬得一身髒兮兮的,胸前鼻涕都幹巴了。
那終於不是我記憶中的J了。她抱怨婆婆重男輕女,不幫她看孩子;抱怨老公不出去做事;抱怨她的姐姐和哥哥不救濟她。她把“抱怨”唱成一首歌謠,腔調都已經固定好了,一旦開唱,就停不下來了。她一支接著一支地唱著這歌謠,已經不在乎有沒有觀眾去聽了。
臨走的時候,我掏出一千塊錢。J說:“不要不要。”我說:“拿著吧,給孩子買吃的。”
我慌慌張張地把錢往孩子的衣服口袋裏塞,J演戲一樣誇張:“行,收下。來,給阿姨磕個頭。”把孩子一按,孩子“咚”的一聲跪地上了。
我結結巴巴地把孩子抓起來,強自鎮定:“J,你真是,虧得我命硬還經得起這一拜,不然一磕頭把我嗑死了怎麼辦?”
“嗬嗬,你真是的。”
我跟逃命一樣逃出村口。我想,我與J,我們這十幾二十年的友誼終於結束了。
2015年的8月,爺爺去世,我回家奔喪。出殯上山時,爺爺的棺材下降到泥坑裏的時候,我忽然心悸,憤怒的黑色棺木不甘心地朝著人們吼叫,爺爺一生的愛與恨就這麼結束了。
而J在初中就這樣說過了,我想,她本來應該是個寫作比我厲害很多的人吧。一寫至此,又不覺眼淚縱橫,這些年來曾斷斷續續提起J,卻不敢係統去寫。如今,在這個深夜裏,才寫了她的故事。
我到現在都慶幸,我一直在寫,雖然文采有限,見識頗淺,未來渺渺,前途茫茫,穿透濃霧見到光明的路途不知道有多長多遠,但是我一直朝著那個方向在艱難前行。
所以,當你問我:何日君,你幸不幸福,幸不幸運?收拾起我一貫的嬉皮笑臉,我會慎重回答你:我的人生,我還可以施加一點點控製力,這樣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幸福而且幸運。人是很貪心的,千般好萬般好,還想更好,好上加好。有時候停下來思考下,打量下,會發現: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軌道裏,多麼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