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裏,驥林娘被請來“炸果子”。世世代代的規矩中,祭奠是要用鮮花和水果的,――鮮花和水果又怎能保證一年四季任何時候都有呢――於是就把麵團捏成各類花與果的形狀而以油炸製,驥林娘是“炸果子”的高手。西夏一直看著驥林娘和娘在鍋上忙活,兩個老太太呆在一起,驥林娘顯得是那樣幹淨漂亮有氣質,她不明白高老莊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女人!就說:“嬸嬸,你腳上的這一雙高腰軟底兒皂鞋是你做的?”嬸嬸說:“手上沒勁了,針腳大得難看死了!”西夏說:“好看得很!聽說你也剪窗花,晨堂家牆上的布堆畫也是你做的?”嬸嬸說:“土裏土氣的東西,西夏該笑話了!”西夏說:“過幾天我要到你家去學本事啊!”嬸嬸說:“我這算本事?!”娘說:“咋不是本事,高老莊會你這本事的還有誰?”嬸嬸說:“要說呀,高老莊十來年人一溜帶串地死,都是我縫的壽衣,給死人穿衣、整容和入了殮的,到了我哪一日倒了頭,也沒人給我洗臉整容,讓我不幹不淨地走了。”老人說完,原本要笑笑的,卻嘴角一個笑意一閃,皮肉就僵硬了,一時倒有些淒涼。娘歎了一口氣,眼睛又潮濕起來。嬸嬸說:“你瞧,咱說到哪兒去了?”娘說:“他爹一死,這三年裏我把眼淚都快流幹了……”嬸嬸說:“誰能不死的,驥林他爹一死,我美美哭了一場就不哭了,人常說賴活不如好死去,他爹的鼻癌到了晚期,整日是疼,我倒盼他早日閉眼,早閉眼早不受罪,你沒見人在倒頭時臉上都笑一下嗎,恐怕陰間比陽間要好過哩!驥林他爹和子路他爹生前是棋友酒友,現在人家哥倆在那邊熱熱鬧鬧的,咱倒淚眼對淚眼?!”一席話說得娘也不哭了。嬸嬸低過頭來,悄聲問:“狗鎖那邊,你沒給說一聲?”娘說:“一牆之隔,他就是記不住日子,也能聽來這邊動靜……我沒去!”嬸嬸說:“這你就不對了,你該說一聲,他來不來是他的事,他不來讓外人笑話他去!”娘說:“那我一會兒說去。”院子裏子路叫著娘,問哪兒還有電線,得接一個燈到院子,娘乍拉著沾麵的手出去了。西夏說:“嬸嬸,你們說的是不是竹青兩口子?”嬸嬸說:“那是一對狗哩!”西夏說:“你也罵?”嬸嬸說:“狗鎖小時候是你爹供養上學的,他長大了,不孝順你大伯,你爹去訴說他,訴說到氣頭上?過他一耳光,他竟然記仇了,多年裏與你家不大來往,石頭生下來是殘疾,他倒對人說是你爹做了虧心事,天報應的,你說這是不是個瘋狗,胡咬哩!”西夏哦了一聲,見娘進來,就不再問了。
到了下午,本家的那些做媳婦的和村裏的三四個中年婦女陸陸續續洗蘿卜,刮土豆,燒鍋煮肉。這些女人們或許是牽著自己的小兒小女,一進院,孩子們就集體嬉鬧開來,他們沒有悲傷,村裏任何人家過紅白事都是他們最開心的日子,坐在草蒲團上的石頭是他們的領袖,指揮著幹這幹那,然後拿了油彩筆就在他們的臉上、肚皮上或開襠褲露在外邊的屁股上畫上圖案。或許,來的人是要挑一對空桶,這些木桶就在廚房門外擺成一溜,要盛剩飯剩菜,淘米刷鍋的泔水,拿回去喂豬。男人們各有各的任務,都是口叼著紙煙,耳朵後還夾著一根紙煙,女人們就把從大鍋撈出的整塊肉剔骨,剔出的骨頭讓孩子們拿著去吃,骨頭上故意留許多瘦肉,聞見肉香而跑來的三條四條狗就在院門口汪汪,一不留神竄進來叼走了孩子手裏的骨頭跑去。孩子在嗚嗚哭,更多的孩子在笑,他們絆搭著大人們的工作,晨堂在發火了,罵道:“都往出走,沒見大人都忙得鬼吹火嗎?”子路把西夏叫到一邊,說:“你去坐在那裏剔骨頭吧,你坐在那裏了,她們就不好意思偷吃和給孩子吃。”西夏說:“你真是小氣,那能吃了多少?”子路說:“這些婆娘都是些餓狼哩。”西夏不去,子路就給娘說了,娘把煮熟的肉交給慶來的娘,讓她專門切成長條或方塊,放到菊娃的廈屋裏去。子路又來對西夏說:“那些骨頭還沒剔完,都把肉剔不淨,你還是把孩子們都帶到前院去吧。”西夏伸個小拇指嘲笑了子路,卻也一陣吆喝,和孩子們去了牛坤家門前的土場子上。
西夏故意在土場上多呆了一會兒,天就慢慢地黑下來,有兩個小兒終經不住肉香的誘惑,又往院裏走,卻在巷道裏大叫“龜子來了!龜子來了!”接著便有人罵:“什麼龜子來了,記著,是響器班的樂人!”小兒就又叫:“吃藥的人來了!”叭叭兩聲響,小兒多半是被打哭了,嗚嗚地,一邊跑一邊罵:“×你媽,×你媽!”巷道裏一罵人,這邊的孩子也罵×你媽,別的孩子以為罵自己,就也罵,立即相互廝打開來。西夏唬這個,訓那個,好不容易平息了爭鬥,一陣咿咿呀呀的聲音傳來,先還以為迷胡叔在什麼地方又唱了,側耳聽聽,不是唱,是哭,娘也緊緊張張跑了來,說:“西夏,你快去村口接人,你幾個本家的姐姐妹子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個白孝帽,戴在西夏頭上。西夏去了村口,來正的媳婦也去接人,四個女孝子,頭上都戴了白孝帽,還穿著白衫子,提著獻祭籠,打著金山銀山一類的冥器,一邊起起伏伏唱歌一樣地哭,一邊間歇了吆喝兒子女兒們走好,不要亂跑。來正的媳婦拉過獻祭籠,說:“你們來得倒早!”一個說:“不早,我們商量了在鎮東路口等著都到齊了一塊來,雪花娃娃小,走不利爽,還真怕來遲了,讓人笑話!”就問西夏是誰?來正媳婦說了,又介紹年紀大的是竹葉姐,是三伯的女兒,立春是勞鬥伯的大女兒,雪花是勞鬥伯的小女兒,麥花是晨堂的妹子。眾姊妹就拉了西夏的手,說了一番親近的話,又把小兒小女拉到身邊讓叫妗子,說:“好好學習,學好了上大學,像你舅你妗子一樣有本事!”一夥人往家去,剛進巷口,四個孝女就又咿咿呀呀哭起來。
到了家,院子裏的人已經很多了,櫻桃樹下擺上了兩台木桌,一桌上放著鈸、鑼、鼓、板和嗩呐,一桌上放著長長短短的赤銅號角,桌前各坐了一撥人。幫忙的女人們顯得忙碌,出出進進安置桌椅,收拾碗筷,張羅著要吃晚飯呀。晨堂的媳婦是蹲在院門口剝蔥的,小女兒嚷道著吃奶,她就乍拉著手,讓孩子從懷裏掏出一咕湧軟肉,自個兒去吮,那奶倒比孩子的腦袋大。一人就說:“順女順女,你就當著這麼多人敞了懷?!”順女說:“老婆娘了,我怕啥的!”那人說:“真個沒結婚時是金奶,結了婚是銀奶,生了娃娃就成了豬奶了!”滿院子哄笑。順女就撲起來,將剝蔥的手偏在那人眼皮上抓,蔥味就辣得眼裏流淚水,說:“讓你看麼,你老婆又不是沒長……”卻不說了,急過去對娘耳語:“瘋子迷胡來了!”西夏說:“他來了好,響器班不是要吹打嗎,讓他唱‘黑山白雲湫……’”娘瞪了她一眼,對順女說:“來了就讓吃飯。”門口咚的一聲,迷胡叔把背著的一件什麼東西沉重地靠放在門框處,站起來大聲說,“我也來給我四哥熱鬧熱鬧啊!”手裏拿著胡琴。來正說:“我以為你拿什麼重禮了,背一塊石頭!你真是力氣沒處使了,白日怎不來劈柴挑水呢?!”迷胡叔說:“你去瞅一瞅,那是石頭嗎,是碑子,清朝的禁山碑子!栓子打尿窖子挖出來的,我背回來了明日栽到太陽坡呀!”西夏第一個過去,說:“真還是個碑子!”但眾人都沒興趣去看,說:“迷胡叔護林負責,該表揚表揚!可你今夜卻擅離職守了麼!”迷胡叔說:“我不是要給我四哥熱鬧呀嗎?”來正說:“你不是來給你四哥熱鬧的,你是來混飯的!”迷胡叔說:“我不吃,我幾天都不吃了,順善把我糧食都偷完了,我拿啥吃的?我喝水呀!”院子裏又是一片笑。西夏卻拿了火柴,照著看那碑子,碑子高有二尺,寬不足一尺,清道光三十年立,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