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老莊(7)(2 / 3)

此地不許砍伐偷竊、放火燒山。倘不遵依,故為犯者,罰戲一台,酒三席,其樹木柴草依然賠價。特此刊石立碑告白。

開飯了,迷胡叔就坐到了木桌邊,他果然不吃,把胡琴拉響一個曲子來。曲子拉得真好,但大家都搶著去吃飯,沒人聽。西夏就坐到了木桌邊,雙手支了腦袋聽他拉,她看見迷胡叔並不受環境影響,拉得十分專注,後來自己竟為自己的曲子感動得淚流滿麵,西夏也為迷胡叔的樣子而感動得要流下淚來。娘過來把一碗飯硬要塞給他吃,他仍是搖頭不吃,娘就拉開了西夏,西夏說:“迷胡叔不是瘋子?!”娘說:“他不是瘋子咋能把胡琴拉得自己都哭了?你越是看他,他瘋勁得才厲害哩!”

吃罷飯,娘取了一身孝衣讓西夏去她的臥屋穿,說是過會兒孝子們要去墳上接靈呀。西夏是第一回穿孝衣,在鏡前照時,竟覺得自己是那樣俊俏,就把斜襟處的白布帶兒往緊係了係,又把劉海全塞進孝帽裏,而且覺得帽簷往下按更好看一些。門簾一挑,一個女人也穿了一身孝衣進來,西夏看時,女人中等個頭,瓜子臉形,彎眉大眼。但那女人挑簾之際,猛地瞧見西夏在鏡前,輕輕哦了一聲,一時竟怔在那裏。西夏微笑招呼,那女人也微笑應之,然後舉頭在櫃子上邊望了一下,說句“啊,不在。”就轉身出去了。西夏清楚她在櫃子上看了那一下,連同說出的那句話,都是一種慌忙中的掩飾,一種要退走的托詞,但西夏立即驚悟:這是不是菊娃呢?忙趴在窗口,用手戳了窗紙一個窟窿看那女人,那女人鑽進了廚房,而子路忙著給兩桌樂人散完了紙煙,隨之也進了廚房。西夏估摸這八成是菊娃了,故意走出來,要往廚房裏去,屋簷下就有人指指點點,竹青已經在給她使眼兒,並招手讓她過來,西夏想:十成是菊娃了!但她偏不理會竹青,更裝出完全不曉得什麼事情的樣子,站在了廚房的門外,收拾起那一張小飯桌上的碗筷。廚房裏,菊娃是坐在了灶火口燒火,火光紅堂堂地映著她的臉,子路站在火台邊,一眼眼看著菊娃在輕聲說話。她聽見了子路在說:“你中午怎麼不回來?”菊娃說:“……我說好天黑回來,天黑人多,她就不注意我了。”子路說:“……她不能不回來……”菊娃說:“你也不介紹了讓我看看。”子路沒有回答,咳嗽著。菊娃的臉突然間暗下來,似乎是灶口裏的火滅了,她低了頭去吹,但怎麼吹,隻是起濃煙,子路的咳嗽更厲害。菊娃從身後的牆角抓了一把麥秸,重新用火柴點了,火又一次紅亮了,但隨之是嘭的一聲,灰屑飛舞,落在孝帽和孝衣上一層黑灰,說:“我早就說過了,你會找個未婚的,果然還是個娃娃嘛!”子路又是無語,拿了抹布在灶台上抹。菊娃說:“你去吧,別在這裏讓人笑話。”子路說:“……石頭能畫畫哩,石頭是什麼時候學的畫?”菊娃說:“你還記得我娘兒倆?!”西夏把一隻碗撞落在了地上,響聲不大,碗卻碎了一半,忙撿起來要放到窗台上去,就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裏是不合適的,甚至偷聽人家說話似乎就有些卑鄙,便走向竹青那兒,說:“是竹青嫂子啊,你沒吃飯?”竹青說:“我肚子不饑,吃了半碗……西夏,你可不要到廚房去,你知道嗎,燒火的是菊娃,石頭他娘的。”西夏說:“是菊娃姐呀,我還真想去見見她的。”竹青說:“到底是城裏人開通!菊娃她倒應該來見你的,她現在不是高家的人了,你雖小,可你是正經的高家媳婦呀!她咋好意思回來呢?”西夏說:“我爹臨終時是她伺候的……再說,石頭叫她娘啊。”竹青說:“她對高家有啥好處,生個娃娃還是殘疾!你什麼時候了,生一個讓她瞧瞧,她或許在廈屋裏住也住不成了!”西夏從心裏厭煩說是非的女人,做出沒聽懂她的話,仰了頭看遠處夜空升起的天燈飄飄忽忽飛過來,直飛到院子的上方。她說:“啊,啊,誰放的?”竹青說:“村人為四叔做的天燈吧,你要生個娃娃哩,爭氣都要生個出來哩!”西夏說:“這麼大的天燈!”竹青咕呐了一句:“個子高的人傻。”起身卻往廚房裏去,立即廚房裏有了她大聲的說笑,西夏就看見院門口一群孩子擁進來,大叫:“狗連蛋了!狗連蛋了!”接著是狗挨揪的哀鳴聲,一隻狗被強拉到門口,狗尾處又連著另一隻狗,分頭要跑,沒法跑,前麵的公狗就拖著後邊的母狗。慶來出去一頓責罵,孩子們散去,那一對狗也瘸瘸跛跛跑走了。

東川張家班的這一撥吹響了嗩呐,孝子們就去墳上接靈,子路打頭,懷抱著爹的靈牌,後邊是慶來慶升晨堂牛坤,在墳上磕頭,奠酒,燒紙,焚香,又鳴放了一串鞭炮。月亮半明半暗,風也不高不低,子路看看稷甲嶺,崖崩的土石已經埋沒了水渠畔的那棵柿樹,卻就是沒有埋住墳,不禁唏噓數聲,感歎高家先人的陰德。慶來便講了崖崩前天上出現的飛碟和崖崩後發現的旱龜,子路問:真的有過飛碟?慶來說:迷胡叔看到的,他才又犯瘋病了。但子路終是不信,又問起旱龜真的是送給了縣長,慶來說吳鎮長是真的把旱龜送給縣長了,為了能讓上邊撥重大災情救濟款,鎮長又讓地板廠拉了一車地板條送給了縣上領導。子路說:“廠裏有錢,也該出麵修修鎮街麼,都什麼年代了,咱高老莊的鎮街還是土路!”慶來說:“依我看,廠長和蘇紅才不肯出這筆錢的,已經叫苦地板廠養活的人太多了,鎮政府一有什麼接待請客的事就讓廠裏出麵了。”晨堂說:“那又能出幾個錢?廠裏什麼事不又是鎮長給了優惠政策?高老莊的人想蓋一院房子,批個莊基地難得像女人生娃,廠裏想占哪裏就能占哪裏,又在廠區後擴大了十畝地。現在誰能貸下款,連蔡老黑都喝老鼠藥哩,可廠裏要貸多少就貸多少!再過兩年,慶來你怕也是有錢的主兒了!”慶來說:“我賺屁錢?現在錢都歸了窩兒的,我不是老板又不是拿權的領導,我還不是幹×打得炕沿響?!不提錢我慶來還活得像個人哩,一提錢我急得就想提刀殺人哩!”晨堂說:“子路,你小心著,慶來要殺你哩!”

子路說:“我有什麼錢?我隻是這一身衣服比你們好些罷了!你要肯,我現在就脫給你?”晨堂說:“那是教授皮哩,我敢要?!”大家笑了一笑,抱了靈牌從原路返回來,孝女們就已跪倒在村口的土地上哭著接靈。西夏是娘把她推到了接靈的隊列中的,她的個頭在孝女中顯得那樣高,以至於要盡量把腰彎下來,待到前後左右哭聲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該哭些什麼,又聽不清哭著的人嘴裏念唱的是什麼詞兒,腰間就被指頭輕輕戳了一下。扭頭看時,是右手邊的菊娃半撩了麵紗在暗示她快把麵紗遮下來。西夏趕忙照著做了,倒感激菊娃在這種場合能顧及她。眾孝子列隊進了院,院子裏亂哄哄一片,靈堂前地方又窄狹,無法跪下這麼多人燒紙奠酒,就依次在院中朝著靈堂跪下,兩台響器就全吹打起來。菊娃跪下了把身子靠近了西夏,輕聲說:“你要哭哩!”西夏點了點頭,跪下去卻覺得膝蓋墊在硬土地上生痛,怎麼也跪不穩,紙就燒起來了,前邊的子路慶來晨堂都拿了紙往火堆上添,叫聲“爹呀!”狼一樣幹嚎,後邊的孝女和前來祭奠的親戚朋友中的女眷就咿咿呀呀哭唱,西夏聽見了菊娃也在含糊不清地哭,卻將一樣東西推給了她,低頭看看,是一隻鞋,忙墊在膝蓋上,跪穩了,要哭的,但哭什麼又怎麼哭呢?斜眼從前邊人的肩膀看過去,爹的遺像在靈桌上放著,和子路長得一模一樣,南驢伯是坐在火堆邊用一柳棍翻動火紙,衝天的紅光中灰屑如蝴蝶一樣在空中亂飛,先是紅的,再是白的,落到人身上又成黑的。子路也是不會哭的,低了頭隻是流淚,淚珠子在麵前的地上已濕了一片。西夏警告自己一定要流淚,但越是要流淚卻沒有淚,就把頭深深地埋下去,裝出慟哭的樣子。紙燒過後,孝子孝女們起來,嗩呐號角也住了,順善在大聲招呼擺桌子吃茶,院子裏又亂成一窩螞蟻,娘卻一人坐在了靈堂前哭起來,娘的哭聲雖也起起伏伏有節奏,但哭得傷心動情,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使所有的人聽了心碎。南驢伯坐在台階上說:“他四娘,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娘說:“你讓我美美哭一場!”就又哭得止不住,幾個侄女過去說:“四娘,四娘!”勸說著她們也哭起來。南驢伯說:“西夏,你去把你娘拉起來,她不敢傷了身子,還有明日一天的。”西夏過去拉娘,娘越發哭得厲害,西夏不知還要怎麼勸,站在燈影處眼淚卻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流下來。菊娃就過去拉娘,說:“紙燒過了,現在開始喝茶哩,你這一哭,大家茶也喝不好,你得出去招呼大家喝茶呀,喝罷了,來祭奠的人就更多的。”娘就不哭了,擦了眼淚說:“我不哭了,你們讓都喝茶吧。”坐在蒲草團上發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