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老莊(7)(3 / 3)

西夏拿了茶杯去倒茶時,才發現喝茶喝的並不是茶,是把麥麵炒熟了煮有杏仁、芝麻、花生的油茶,她疑惑剛剛是吃過了晚飯的,怎麼又是吃這種東西,就放下茶杯,坐在燈影裏歇腳。院子小,人又多,煙火的嗆味,煮肉味,油茶味,人的汗味和院牆外的廁所尿窖味混合了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彌漫在空中,懸掛的大燈泡像是一輪太陽從空落下,照耀著每一個端著大碗喝得唏唏溜溜不止的人們,臉上都有了熱汗,戴孝帽的也脫下帽來擦濕頭發,再把孝帽戴上。那盛了油茶的大盆上空,是無數飛蛾在翩翩。她突然覺得,這個時候,一個人是坐在了靈桌上的,是爹!爹的樣子和那遺像上一模一樣,四方臉,粗脖子,有兩道很濃很濃的眉。她忽地站起來,站起來爹卻從靈桌上消失了,西夏登時臉色煞白,她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就對蹴在那裏喝得呼嚕嚕響的銀秀說:“你瞧靈桌上,靈桌上!”銀秀說:“啊,是蠟起苔了!”走近靈桌用筷子夾掉了蠟頭燒出的黑苔。西夏不敢說出她看到的情景,自己也說服自己是產生了幻覺,但仍覺得那些繞著燈泡和油茶鍋飛來飛去的蛾子都似乎是鬼變的,它們歡樂著,嬉鬧著,爭著喝酒和撿收著陰錢冥票。她不再去看靈桌了,也不看那燈泡和油茶鍋,背身坐在門檻上,竟發現石頭正坐在靈桌下,他並沒有哭,也沒有流淚的痕跡,隻是骨碌碌睜著眼睛看靈桌上的供獻。西夏害怕孩子不懂事,伸手要去抓油炸果子吃,就過去坐在他的身邊,石頭卻說:“香!”西夏說:“什麼香?”石頭指著油炸果子說:“花果香。”西夏說:“是嗎,你聞見了嗎?”這個時候,西夏並不驚訝石頭的異秉,隻想順著石頭的奇異也企圖真能聞見花與果的清香,但西夏沒有聞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來,吹了吹熱氣,交給了石頭,卻對西夏說:“你還沒端碗?”西夏生動了臉麵,立即說:“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動了一下,有些驚慌,說:“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這是石頭。”西夏說:“石頭聰明得很哩!”菊娃說:“石頭,叫姨,你叫過你姨了嗎?”石頭第一次叫了:“姨!”西夏過去一下子抱住了石頭,差點使碗裏的油茶潑出來。一直坐在院門口喝茶的晨堂媳婦,叫了一聲“耶!”菊娃和西夏都抬頭看她時,這小個女人倒一吐舌頭,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廈房裏去了。

廈房裏,一幫老太太脫了鞋坐在炕桌邊喝茶,子路在那裏拿了勺,不斷地給各人碗裏添,晨堂的媳婦就走進來,說:“子路哥,你能行哩,她兩個親熱得說話哩!”子路說:“誰個?”晨堂媳婦說:“還有誰?我隻說她倆是針尖對麥芒,沒想會是這樣?!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說:“我活得沒累死哩!”晨堂媳婦說:“你要是兩頭都去交公糧,你不累誰累去?”交公糧說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盡丈夫的責任,子路聽得懂,子路就笑了,說:“我哪兒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婦就躁了:“北蠍子夾村姓馮的那個小寡婦把晨堂迷住了,三天兩頭跑,他是沒錢的,他就給人家出瞎力,鍘牛草啦,起豬圈糞啦……男人咋恁賤的,你把他臉上皮抓了,他還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說:你要糶餘糧你糶吧,但你得交公糧,今年公糧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順話兒說的,沒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時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驥林娘、三嬸、慶來娘、雙魚娘全笑起來說:“這鬼媳婦話難聽!”晨堂媳婦說:“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錢,我也會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們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門裏看,驥林嬸說:“這就好,這就好,好賴都是咱的媳婦,若她們仇人一樣,招外人笑話哩。菊娃到底大,能顧住場麵,那西夏也乖?。”雙魚娘說:“如今不興了,要是在舊社會,大戶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還不是處得風平浪靜?”慶來娘說:“剛才燒紙的時候,你們聽著西夏哭嗎,她哭的是勤勞儉樸的爹哪,隻哭了一聲,旁邊站著看熱鬧的幾個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腳哩,城裏人不會咱鄉下的哭法麼!”大家就又是笑。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進門說:“人這麼多的,你喊什麼?”見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說:“你們全在這裏呀,我給你們添熱茶的!”驥林娘就拍打著炕席,讓西夏坐到她身邊,說:“你讓嬸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東西,臉這麼白的?”慶來娘說:“子路,你去給你媳婦盛碗茶去。”子路沒有去,卻說:“西夏,你剛才給爹哭了?”西夏說:“咋沒哭?”子路說:“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話題,說:“子路你不對哩,菊娃姐來了,你也不介紹介紹,使我們碰了麵還不知道誰是誰。”子路說:“那現在不是認識了?這陣嬸嬸娘娘都在表揚你哩!我倒問你,是你給菊娃先說話還是菊娃先給你說話?”雙魚娘說:“這子路!西夏畢竟是小,菊娃是大麼!”西夏說:“這是說,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問候妻的?”一句話說得老太太們噎住了。子路說:“我是說,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願意是哪個?”驥林娘忙說:“子路,子路!”要製止。西夏卻說:“我才不當妻哩,電影裏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卻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著男人逛哩!這回答滿意吧?嬸嬸,子路愛逞能,我這麼說能給他顧住臉麵了吧?!”驥林娘說:“剛才竹青還對我說:子路的新媳婦傻乎乎的,我看一點都不傻麼!”西夏說:“我還不傻呀,光長了個子不長心眼了!”雙魚娘說:“還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沒想話落,一直坐在那裏的三嬸卻呼哧呼哧哽咽起來,說,“子路有菊娃就夠賢惠了,又有了西夏這麼讓人親的媳婦,可憐我那苦命的得得,隻一個媳婦,還是一隻狼!”大家趕緊勸三嬸,院子裏鑼鈸哐地一下,悲愴的曲子就轟響了。驥林娘說:“不說,不說,來客了,子路快招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