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老莊(8)(1 / 3)

激越的響器聲中,來人都是手裏提了獻祭籠子,胳膊下夾了燒紙,在院門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過去,從靈桌上取香,在燈上燃著,拜一拜,插上香爐,再拜一拜,然後取靈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燒過的紙灰上一灑,又拜一拜,這時候響器聲就弱下來,開始是胡琴的咿呀,來人到了靈桌旁的小炕桌前,從懷裏掏出一遝錢,接錢的順善便在本子上寫了,同時高聲念道:×××五十元!村裏的人家差不多都來過,鎮街上,甚或南北蠍子夾村的也來了許多熟人。每來一撥,響器班就吹打一曲,樂人們已經累得臉麵赤紅,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給他們倒水散煙。鎮長、派出所所長和信用社的賀主任是一塊來的,人還在村口,擔了泔水回去喂豬的晨堂看見了,小跑回來告訴了順善,順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哢嘰西服披在身上,沒有領帶,襯衣領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鏡。子路連說了幾句感謝他們能來的話,吳鎮長說:“你是地方名流嘛,我們應該來!”進了院子,響器大作,順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聞聲散開,菊娃已沏了一壺茶往桌上放。賀主任說:“咱給子路爹燒一炷香吧!”鎮長說:“上香上香。”賀主任說:“你和所長坐,我代表了!”鎮長和所長就坐在桌前吃茶。西夏在窗外朝裏瞧了瞧,一時分不清哪個是鎮長哪個是所長,悄聲問了銀秀,才知道鎮長最年輕,看樣子三十多歲,但煙癮極大,一直是把遞過來的紙煙掐掉過濾嘴兒,又裝進一個精致的玉石煙嘴兒上去抽。她聽見鎮長對子路說:“你夫人也回來啦?”子路說:“回來啦。”鎮長說:“子路以後子子孫孫就是省城人嘍!”子路說:“走到哪兒咱還不是鄉下人?”鎮長說:“鄉裏人怎麼啦,你不是在那裏天搖地動嗎?!咱這兒流傳‘人無三代富’的話,城裏也是呀,農村包圍城市,鄉下人進城就領導了城,城裏的老戶就淪落下來,鄉下人再是進城,就這麼一撥一撥風水輪流著!娶了城裏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來都不習慣了吧?”子路說:“一回來一切又都覺得咱這兒好,我讓我娘每天做一頓酸菜糊湯哩!”鎮長說:“你太太在城裏改造你幾年回一趟高老莊就全前功盡棄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處,裝著沒聽見。

再是後來蘇紅來了,蘇紅是和王廠長來的,拿了一匹布料一個特大的花圈,一進院門,院子裏幾乎一半人都站起來說:“廠長您也來了?”順善趕緊從堂屋出來,吳鎮長也隔窗叫道:“王老板,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廠長揚手打著招呼,說:“領導來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龍是瞎子眼了!”就去靈桌上取香點燃,又取了一遝紙要燒,子路和順善擋不及,示意響器班,一時嗩呐號角一齊奏響。西夏這陣又去了廈房裏,聽見響器大作,才說:“什麼人又來了?”一人進來說:“三嬸,蘇紅來了!”三嬸就手心唾了唾沫往頭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說:“你這往哪兒去?”三嬸說:“平日捉不住蘇紅的影兒,她來了我得去給她說說得得的事。”驥林娘說:“你去說啥呀,今晚給子路爹過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過後讓子路西夏去說著好。”西夏說:“子路已經給蘇紅說過了,沒問題的,我也可以再給說說。”就走出來,見蘇紅正在堂屋高聲與鎮長他們說笑,說過了直著聲喊菊娃。菊娃口裏應了,卻在水盆裏洗著兩個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時洗不淨,又拿堿石去擦。西夏過去幫她,說:“蘇紅和鎮長這麼熟麼?”菊娃說:“他們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遞給廠長,廠長卻沒接穩,叮咣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著,驚了一跳,卻聽蘇紅說:“打了好,今日破碎東西是吉祥事哩!廠長拿我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卻給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給廠長。

杯子一碎,院子裏的人並沒有多少理會,西夏一扭頭,卻見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著,臉上浮現了一層怪氣。蔡老黑來了以後,先在大灶邊幫了一會兒忙,然後就一直坐在響器桌前與樂人們逗熱鬧,按規定響器班的錢是包場的,但蔡老黑偏在那裏點曲兒,點一個曲兒掏十元錢。大家就說:“老黑是大款兒!”老黑說:“給死人過事,還不是給活人壯臉,燒那麼多紙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圖的是活著的人熱鬧!”這陣兒旁邊人說:“老黑,再掏十元錢來,讓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卻癡癡地沒有理睬,旁邊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罵道:“吹你娘的×呀不?”西夏見蔡老黑突然脾氣發作,便別轉了頭,一時也不好叫蘇紅過來說話,就到廁所去解手。廁所牆外是一棵桑葚樹,西夏剛脫褲蹲下,樹上刷啦啦溜下一個人跑了。西夏輕聲問道:“誰個?”又看了看樹上,疑猜是誰爬在樹上看她的,但人已經跑走了,也不便聲張,重新蹲下。一時桑葚樹上寂靜無聲,廁所前的花台上兩個人過來坐著了,卻嘁嘁啾啾說開話。一個說:“我隻說廠長不會來的,他竟也來了,到底是大款,帶那麼多布,那麼大個花圈!”一個說:“我要是廠長,咋不來呢,討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個說:“他真的是和菊娃那個了嗎?”一個說:“你瞧瞧蔡老黑的臉,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個人問:“誰在廁所?”西夏說:“我。”兩人立即站起來走了。

西夏出來,用盆子打水洗手,蘇紅一下子從後邊摟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說迎接我,倒躲得遠遠的!”西夏哎喲一下,低聲說:“你把我奶抓疼了!”蘇紅說:“你是波霸,我嫉妒麼!”西夏說:“波霸?”蘇紅說:“你裝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說:“你一來人都和你說話哩,哪裏爭得著我?!”蘇紅說:“那還不是衝著王廠長!”西夏說:“廠長不是高老莊的人?”蘇紅說:“不是,也是從省城來的,人長得體麵吧?”正說著,院門口有人放聲大哭,便見一人拿著紙,彎腰哭著進來,蘇紅說:“狗鎖哭得這麼傷心的!”西夏知道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見也是個低個子,而且羅圈腿,撲倒在靈桌前一聲一個叔呀叔呀地將紙焚了。順善過去拉他:“狗鎖,甭哭了,甭哭了!”狗鎖立即止了聲,說:“順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溝娃他姨父家,緊跑慢跑趕不回來,你們卻來了?”接了紙煙走到響器班桌前,說:“老黑你來得早?”蔡老黑說:“狗鎖來得遲卻哭得最好,讓我瞧瞧有眼淚沒眼淚?”狗鎖說:“我親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噠想起啊噠哭,眼淚都流幹了!”蔡老黑說:“孝子孝子,那你給你叔點曲兒,隻點一曲兒,十元錢的。”狗鎖說:“這有啥哩,子路不給響器班掏錢了,我這當侄兒的在乎那千兒八百的?錢是啥喲,是身上的垢□!”大家都笑起來,說:“你掏你掏!”過來要從懷裏掏錢。狗鎖百般掙紮,跑到廚房牆根,蔡老黑偏不饒,狗鎖抓住蔡老黑手悄聲說:“請響器班都出了整場錢的,咱再有錢,也不能慣了他們的毛病!”自己就起來,去靈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給每個樂人倒了一下,說:“讓師傅們喝口酒麼,來來來,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