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高老莊(8)(2 / 3)

這一夜,直鬧騰到雞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親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靈桌前鋪下了一層麥草,大家就都坐著說話,晨堂提議:到天亮還早,這麼坐著容易發困,不如支一桌麻將玩玩。狗鎖就從他家取了麻將牌,一群人圍著搓起來。那些女兒們,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鋪上說家常,一會惡言相譏,聽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會兒又嘰嘰嘎嘎樂得前俯後仰,西夏也就隨著打哈哈。子路卻覺得頭疼起來,自個兒揉了揉太陽穴,又過去讓慶來幫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見了,過去說:“怎麼啦?”子路說:“頭有些痛,不礙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讓子路喝下,說:“怎麼一回來不是肚子疼就是頭疼?”子路服了藥,讓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裏養神。晨堂提出玩麻將的時候,子路就不高興,但也不好說,這陣聽幾個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們說說笑笑,就拿眼看靈堂上爹的遺像,想起了往昔一樁樁貧窮困苦的事來,如今日子都好過了,爹卻死去,人的一生偏是這麼地不圓滿!三周年一過,爹在陽世裏就再沒個節日了,這些本家的親戚,該是與爹有親情的,竟能在這一夜這般歡樂,人死真如燈滅,時間就能衝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嗎?一時湧上悲傷。走到院裏,瞧見菊娃在哄著石頭到廈房炕上去睡,石頭不睡,娘倆在爭執著,他要過去訓斥石頭的,但卻走了兩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現在心裏牽掛菊娃,時間一長,這種牽掛也就會慢慢消失掉嗎?不禁又煩躁起來,獨自到爹的靈桌前,把即將燃完的香取掉,重新點燃了三炷新香。麻將搓了四圈,狗鎖可能是輸了,一推牌說:“我熬不住了,我離家近,我去躺一會兒。”出門走了。晨堂罵狗鎖挨不起,輸幾十元錢就不搓了,眾人收拾了麻將,各自清點自己的錢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頭,拉一件能蓋的東西蓋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關院門,看見娘還在院子裏、廚房裏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說:“娘,你去歇下吧,我經管著。”娘說:“西夏來給我說了,你臉上要活泛些,過事就都是這麼過的,讓他們鬧去。”西夏也走過來,小聲說:“我是睡草鋪還是睡炕上呀?幾個嬸嬸在廈屋炕上睡了,我讓菊娃姐帶著石頭去堂屋炕上睡,她還是把石頭安頓著睡在廈屋,她要睡草鋪哩。我睡怕又不合適。”娘說:“別人看不了你的樣,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鋪。你倆先把這一篩子油炸豆腐抬進屋去,放這兒有老鼠哩。”兩人抬了篩子到屋裏,子路臉色還是鐵青,西夏說:“頭還痛?”子路說:“不痛了。”西夏說:“臉這麼難看的,是嫌親戚朋友來吃了?”子路說:“胡說哩。”西夏說:“是嫌那個廠長來了?你是盼蔡老黑來呢還是盼王廠長來?”子路說:“胡扯胡扯,誰來都是祭奠的,我有什麼親與疏的?”西夏說:“生什麼氣嗎,越生氣越是證明有感情嘛!”子路轉身去了草鋪上。

後半夜,草鋪上的人都橫七豎八地睡著了,子路一覺醒來,天已麻麻亮,猛地發現脫下來蓋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邊,短褲衩也擁上去了,那件東西竟露出一截在外頭。忙把褲子扯好,見旁邊慶來晨堂還睡得沉,心定下來,就穿好孝衫,尋思剛才好像做過什麼夢,夢裏做過別的異想,但一時又想不起夢的內容,從門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經起來了,端了水盆在櫻桃樹下洗臉。

菊娃洗畢了臉,梳好了頭,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顆發卡在別頭發時,發卡卻噔地崩斷了。西夏就把自己頭上的發卡讓菊娃用,菊娃說:“不用了,把頭發塞進孝帽裏也能將就。”西夏說:“我昨日在鎮街上還買了幾個哩,你卡上麼,什麼值錢東西?!”菊娃接過了發卡,說:“咦,這發卡貴哩!”西夏說:“這個是別人送我的,樣子怪新款的。”菊娃說:“這個好,你別上,我老了,給我個別的吧。”西夏說:“你啥老了?就戴上這個!”

清早又是焚紙祭奠,中午時分,孝子孝孫們在兩撥響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墳,再是一番焚紙祭奠,又放了鞭炮,回來就招呼所有來客吃飯。凡是昨晚送過禮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齊的,席麵擺了幾十桌,亂哄哄地十分熱鬧。貼在堂屋門和院門口的白紙對聯換上了紅紙對聯,孝子孝孫們脫下了孝服,這些白紙聯和孝服將在晚上連同新的舊的紙紮祭物於墳上焚燒。西夏吃驚的是這麼多人一起開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來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櫃蓋、簸箕、門扇、翻過兒的笸籃隨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撿幾個石頭周圍一放也就是一個席,席位竟擺滿了堂屋、廈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們歡天喜地,爭菜搶湯,最後在竹掃帚上掐一節細竹棒兒,一邊打嗝,一邊剔牙,個個都說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個海碗,碗裏盛滿了紅條子肉和白條子肉,吃得兩個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膩了一片,卻吆喝著樂人來一曲《庵堂認母》。樂人吃飯著不願吹,說,十二點一過,白事成了紅事,《庵堂認母》太悲,你要點,點個《糊塗的愛》吧。眾人哈哈大笑。《糊塗的愛》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會點,連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為捉弄他,就生氣了,將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說:“你們拿人家的錢不吹曲子,你以為我不會嗎,子路爹在世的時候,正月十五的社火會上,我們哥倆就扮了這場戲!”說罷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確實拉得好,淒淒切切的調子使天都突然變了色,原本紅堂堂的太陽,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白雲嶺那邊飄過來,又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稷甲嶺那邊飄過來,兩疙瘩雲在高老莊上空衝撞著,撕纏著,合為一體,天就黃蠟蠟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後是狼一樣吼起來了,唱道:

“黑山喲白雲湫,”

河水喲往西流,

人無三代的富喲,

“清官的不到喲頭。”

迷胡叔一拉動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對麵,唱詞剛一落點,她就問:“叔,叔,你總是唱到白雲湫,白雲湫是啥?”迷胡叔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的雲醞釀成了一個漩渦,漩渦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對著有兩個長長的雲尾巴,顏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黃,再橘黃,紅黃,紅,太陽從北邊的雲尾巴處嘩啦噴出萬道霞光,人們的眼睛都電擊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說:“迷胡叔,那是過頂雲,不是草帽!”迷胡叔卻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飯碗就往院門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說:“順善和他媳婦偷我甕裏的麥哩,我不回去,麥讓狗日的偷了我吃風□屁啊?!”順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鎮長吃飯,氣得沒吭一聲。

西夏端了碗還要攆出來喊迷胡叔,子路攔住了,低聲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瘋子,越逗他越來瘋勁的,他唱人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席上的廠長臉色不好看,鎮長都不吃飯了隻喝悶酒!”西夏說:“鎮長是清官?!”子路唬道:“說那麼高幹啥?是這樣吧,你什麼都不要管,隻去臥房炕上照看石頭吃飯,菊娃在廚房忙著的,看石頭還要不要什麼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說:“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臥屋去了。石頭吃了半碗飯,不吃了,卻趴在炕上在一張紙上畫畫哩。他畫的是一個人倒在地上,這人沒皮沒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體結構的,她數了數畫麵上組合的大小骨件,沒多一塊,沒少一塊,甚至那骷髏頭上的骨件部位也沒有一塊不是地方,驚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沒有學過解剖學的,即使有人指導,高老莊也絕不可能有懂得人體骨塊的人!西夏指著那骨架說:“這條腿畫得比這條腿短了,石頭!”石頭說:“那條腿□了。”就把畫疊起來,壓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飯來。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會兒,走出來給孩子又盛了一碟蕨菜炒肉片端去,然後,坐在堂屋外的台階上了腦子裏還疑疑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