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米朵歎了一口氣,情緒變得有點黯然。

普克沉默了一會才說:“我可以想象你的感受。有些東西也是我體驗過的。總的說來,中國的家庭教育大多都是類似的模式,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一直占主導地位,長幼尊卑,界限分明,不可逾越,否則就是大逆不道,不孝子孫。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規範,社會依靠這個規範來訓練在其中生存的成員,大部分人都會被訓練好,或者起碼表麵比較合乎規範,那就顯得很正常,容易被社會生活所接受。而少數比較敏感的,因為一直不肯放棄天性,不肯放棄思考和判斷的能力,所以一直在掙紮,想活得更真實,可反抗的對象是社會,是一張巨大無邊的網,個人的力量太弱小,便會存在精神上的痛苦。”

停了一會兒,普克又說:“我們認識時間不長,可我一直覺得,和你之間沒有太多的距離感,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在本質上很接近,敏感,不安,焦慮,不願盲從,想反抗卻苦於力量的弱小。”

米朵注視著普克的眼睛,那雙眼睛深處隱藏的,正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纏繞自己心靈多年的情緒。現在,她看到普克一貫的平靜之下,透露出的不安,柔弱和憂傷。米朵被一種強大的情緒感染了。

“原來不隻我一個是怪物。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說實話,”普克閉起眼睛說,“我也不知道。我個人的經驗是,當我被周圍現實的壓力逼得受不了時,我就選擇逃離。所以我很早就離開家,住過很多城市,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有時候情況不允許我做太自由的選擇,我就獨自出去旅遊,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帶很少的錢,住很差的小旅社,甚至常常要注意生命財產的安全。這樣做的時候,內心反而更能體驗到自己的存在,體會到一種安寧,因為所做的一切,真正隻是為了個人最基本的需要,而不是因為社會在告訴我,我應該這樣做。”

“可是這麼做,能夠真正解決問題嗎?”米朵憂心忡忡地問。

“當然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其實逃避問題隻是一種消極的方式。甚至就像一種麻醉劑,當你痛苦時,你服用它,暫時忘卻了痛苦,而你清醒以後,你意識到曾經享用過沒有痛苦的經驗,現實的痛苦就變本加利地折磨你,逼你再次去追求那種片刻的安寧,就這樣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米朵怔怔地聽著,目光從普克的臉上轉移到普克的手上。那雙手用力交織著握在一起,手臂上的筋絡緊緊繃著,似乎手的主人要用力克製住內心的顫抖。米朵覺得自己放在桌麵的手不可控製地輕顫起來,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使她想緊緊去握那雙手,想從中獲得一些力量和安慰,來平複自己心中湧起的哀傷。可最後她隻是抬起手端起飲料啜了一口。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些。”米朵輕聲說。

普克注視著米朵:“我也是第一次和別人談到這些。我知道一般人並不喜歡過多的分析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東西往往比虛假的更醜陋,會令人感到痛苦。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他們寧願選擇沒有什麼意義卻比較輕鬆的。甚至連我自己大多數時候也是這樣,這是一個偷懶的辦法。可我不知怎麼,”他的眉端簇在一起,思索地說,“今天會和一個這麼年輕的女性談這樣一個話題。”

米朵的心跳亂了一下。她覺得普克的目光裏有一絲溫柔。可普克並沒有再說什麼,有幾分鍾時間,兩人都靜默著。他們坐在麥當勞有著落地玻璃窗的一麵,透明的窗外,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米朵第一次這樣去觀察與自己全然不相幹的人群,她看到那些並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觀察著的麵孔上都寫著類似的表情,裏麵交織著疲倦,漠然,焦慮,煩燥和麻木。這些沒有經過偽裝和控製的麵孔中,沒有一張帶著笑意,沒有一個人看上去顯得比較幸福和安寧。

米朵呆呆地看著。她不知自己被一種什麼樣的情緒控製住了,隻是覺得此刻的自己如此柔弱,如此渴望一雙手的支持與幫助。可她又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去表達這種心情。於是,她就這樣默默地和普克對麵坐著,一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沉暗下去。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