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是一位出色的封建教育家,這已是曆代的共識。但他有兩首教育自己兒子韓昶的詩,卻引起一些人的非議。
元和十年冬(815),韓愈以考功郎中知製誥。為朝廷起草詔誥,一般由中書舍人擔任,韓愈以考功郎中兼任此職,即可列席宰相會議,在國家政務中起著相當重要的作用。由於官職連續升遷,家庭物質生活也較前改善。韓愈遂在長安靖安裏置辦了一套房子。此時兒子韓昶已經十六七歲,對他的教育已很迫切,故韓愈寫下《示兒》一詩。詩中有雲:“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此屋豈為華?於我自有餘。”接著詳寫房子的質樸無華,環境的清新幽雅;所交遊之人,“無非卿大夫”。“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鈞樞(掌權之高官)。又問誰與頻?莫與張樊如(張籍、樊宗師)。”最後寫道:“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即不要忘記安身立命之本)。”韓愈出身孤寒,十九歲即來長安,經過三十年的奮鬥,四十八歲才有了自己的房子。韓愈給兒子講這些,不是誇耀自己多有能耐,房子如何闊氣,而是讓兒子知道自己創業的艱辛,房子來之不易,雖有裴度、崔群、王涯等高官往來,但來的最多的還是張籍、樊宗師這些窮朋友和學子們,大家在這裏評論詩文,解難答疑。最後是勸兒子要像自己一樣直身行道,讀書做人,不要忘記安身立命之根本。對這首詩,後人議論紛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蘇軾語曰:“退之《示兒》雲雲,所示皆利祿事也。”如說韓愈寫此詩有誌得意滿之感,寫及夫榮妻貴,交遊多闊人,也不無庸俗之處,但此詩的基本用意還是在教育兒子,不離舊時代讀書人的情趣,絕非“利祿”二字所能涵蓋。瞿佑說:韓愈此詩“為使子弟者讀此,亦能感發誌意,知所羨慕趨向,而有以成立,不陷於卑汙苟賤,而玷汙其門戶矣。韓公之子昶,登長慶四年第,昶生綰、袞,綰鹹通四年、袞鹹通八年進士。其所成立如是,亦可謂有成效矣。”此說較為中肯。
元和十一年(816),韓愈時任中書舍人,又寫下《符讀書城南》一詩,其中有雲:“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欲知學之力,賢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學,所入遂異閭。兩家各生子,孩提巧相如。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三十骨骼成,乃一龍一豬……一為馬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宮室深邃的樣子)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與不學歟!”詩的核心是告訴兒子學習的重要。兩家的孩子小時沒有任何差別,但一個讀書,一個不讀書,由於所走道路不同,結局則完全不同:到了“而立”之年,讀書的成龍,成為公相;不讀書的就蠢笨如豬,隻能作仆役供人驅使,而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學與不學”。韓愈還特意指出:“君子與小人,不係父母且(語助詞)”,就是說,一個人將來是成為“君子”還是“小人”,並不決定於父母,而在於自己,特別強調了後天學習的重要。對此詩,後人議論不一,如陸唐老就認為韓愈此詩是“切切然餌其幼子以富貴利達之美”,即說韓愈以富貴利達為誘餌勸兒子讀書,俗不可耐。而黃震則認為,韓愈此詩“亦人情誘小兒讀書之常,愈(超過)於後世之偽飾者。”即認為這樣勸小兒讀書,乃人之常情,遠勝過後世用冠冕堂皇之語偽飾自己的人。蔣之翹更認為:“此詩實可作村塾訓言。”就是說,這首詩可以作為鄉村學校的校訓。
對於這兩首詩,今人持批評態度者尤多,焦點仍在詬病韓愈徒以利祿誘子,即有以功名利祿毒害青少年之嫌。有人甚至說,一讀到韓愈這兩首詩就感到“惡心”。誠然,韓愈這兩首詩確有格調不高之處,但是我們不要忘了韓愈是位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他雖然有卓越的教育思想,哪有我們今天的教育思想先進!但我們不能以今天的思想和標準去要求韓愈。清人趙翼在其《甌(ōu)北詩話》中曾評此二詩說:“《示兒》詩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備述屋宇之塏爽,妻受誥封,所往還無非公卿大夫,以誘其勤學。此已屬小見。《符讀書城南》一首,亦以兩家生子,孩提時朝夕相同,無甚差等;及長而一龍一豬,或為公相,勢位赫奕,或為馬卒,日受鞭笞,皆由學與不學之故。此亦徒以利祿誘子,宜宋人之譏其後也。不知舍利祿而專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學諸儒之論,宋以前固無此說也。觀《顏氏家訓》《柳氏家訓》,亦何嚐不以榮辱為勸誡耶?”趙翼看得透徹,二詩固然以利祿勸兒子讀書,宋人譏笑他,不能說無道理,但所缺者,即是脫離了時代。宋以前人們多直率,實話實說,不會唱高調偽飾自己;宋以後理學家虛偽,口頭上大講修養、品行,實際上念念不忘的,仍是功名利祿。這話真是說到了點子上。試想,即使在今天,為人父母者教子,是讓他好好念書成才,上好學校,找好工作,過好生活呢?還是整天給他說:讀書不讀書沒關係,幹什麼都一樣呢?以今擬古,我們就會心平氣和多了。今人尚且如此,何必厚責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