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蕪湖大豪(1 / 3)

江南巨埠,蕪湖城北,一條巷口朝南的橫巷中,卻有一座巨宅。

這座巨宅幾乎占了這條長約數十丈的橫巷一大半的地方,黑漆的大門烏黑光亮,因為剛過完年,此刻門上還貼著大紅的春聯。

大門旁蹲踞著兩座高竟達丈的石獅子,這種石獅子在京城達官貴人的府邸門口,倒還常見,隻是在這種江南住家的房子前,就顯得有些特別,明眼人一望而知,這幢巨宅裏住的不是尋常人物。

這天黃昏,初春的斜陽將門口那兩座石獅子的影子,長長地拖到東邊去。這座巨宅門口,此刻竟是車水馬龍,熱鬧已極。那兩扇漆黑大門,此時也是向外大敞著,門口川流不息地進出著人,雖然有些是普通商賈,但大多數卻是細腰寬肩的剽悍人物。一望而知,這些人全都是武林中的豪士。

原來這座巨宅裏住著的,就是江南名武師,蕪湖大豪,多臂神劍雲謙。

今天,就是這雲老武師的七旬大壽,不但蕪湖縣境裏有頭有麵的人物全都到齊,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也都趕著來替雲老武師祝壽。

多臂神劍不但聲名顯赫,他的長子雲中程更是此刻武林中炙手可熱的人物,統領著江南十八地的二十六家鏢局,已隱然為江南俠義道的領袖人物,因此這雲老爺子的七旬大壽,熱鬧可想而知。

從這條橫巷的巷口開始,就站滿了接待客人的彪形大漢。這些人雖然都穿著長衫,可是一個個目光凝練,神完氣足,顯見得都是手底下有兩下子的練家子。原來,這些人竟都是江南各鏢局的鏢師。

這雲宅的院子共分五進,壽堂就設在第一進的大廳上。這種武林大豪家中的房子式樣蓋得特別古怪,雲宅的這間前廳,前後左右竟長達二三十丈,富富裕裕地可以放下幾十張圓桌麵。

原來多臂神劍天性好客,尤其喜歡成人之美。雲老爺子無論在武林中黑白兩道,人緣都是極好,端的是福壽雙全的老英雄。

此刻這大廳裏亮如白晝,當中燒著兩支巨大的紅燭,一個壽桃做得竟有一張八仙桌子那樣大,卻是全用糯米做的。

坐在這張供壽桃的桌子旁一張太師椅子上的白發老者,自然就是那名滿武林的多臂神劍雲謙了。這七旬老人雖然須發皆白,可是樣子卻沒有半點老態,端坐在椅上,哈哈地笑著,應酬著來拜壽的武林後輩,不但話聲有如洪鍾,笑聲也清徹已極。

他的長子仁義劍客雲中程恭謹地站在身旁,穿著醬紫色的緞子長衫,頷下留著微須。若不是事先說明,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像個在學的秀才似的中年人,竟會是跺跺腳江南亂顫的武林健者。

來拜壽的人,有雲老爺子認識的,可也有雲老爺子不認識的,無論認不認識,雲老爺子全都客客氣氣地招呼著。有的要行大禮的,他老人家就盡量攔著,可是除了和他老人家同輩的有數幾個老英雄外,天下各地的武林豪士,在這位老英雄麵前,都是恭恭敬敬地叩下頭去,不敢有半點馬虎。

壽堂上的群豪雖已濟濟一堂,但後麵進來的人仍然川流不息。可是就在酒筵將開的時候,門外走進一個滿身黃衫的頎長少年,走到這老壽星麵前,卻僅僅輕輕一揖,連叩下去的意思都沒有。

雲老英雄天性溫和,一點兒都沒有放在心上,可是站在他後麵的仁義劍客雲中程心裏卻有些不滿意了,不禁閃目一打量這黃衫少年。

隻見這少年長身玉立,猿背蜂腰,背脊挺得筆直,兩目神光充足,但卻毫不外泄,隻是嘴角眼梢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傲氣。

雲中程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這少年內功已頗有火候,雖還看不出深淺來,但功力頗高卻無疑問。隻是這少年麵孔很生,孤身而來,既無名帖,也沒有報出師長的名號,神色偏又這麼傲慢,卻又是誰呢?”

仁義劍客心中思疑,但嘴裏自然不會說出來,再加上賀客盈門,事情又多,過了半晌,這以謹慎素稱的雲中程也將此事忘了。

過了一會,這大廳上酒筵大張,竟擺出三十六桌酒,在座的這三百多位武林豪士,十分之九在武林都有個不小的萬兒。

和雲老英雄同坐在當中那張桌子上的,更都是當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一個個須發俱已蒼白,全都已過了知命之年了。

這些,都是昔年和多臂神劍把臂創業的朋友,如今都已名成業就,金盆洗手,在家中樂享餘年了,所以可說,這張桌子坐著的七個人,全都是福壽雙全的人物,隻除了一個鷹鼻鷂目的老者之外。

說這人是老者,也許還太早了些,因為這人方隻四十左右,此刻他竟坐在壽者雲謙和長江水路上的巨子橫江金索楚占龍中間,可見這人年紀雖不大,但武林中的身份可很高。

滿廳豪士,十中有九都知道這人,不知道的聽別人一說,也都肅然動容,原來此人竟是江南黑米幫的總舵主,無翅神鷹管一柴。

這管一柴今日竟然來給雲謙拜壽,群豪可都有點奇怪,有些人在竊竊議論。

“管神鷹怎麼也來了?這主兒平日眼高於頂,天下人他都沒有放在眼裏,我看他可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今天怕又別有所圖吧!”

有的人就辯道:“管神鷹雖然又狂又傲,可是雲老爺子是什麼人物,這當然另當別論。我看你還是少說兩句,多照顧照顧雞腿吧!”

還有的人就因此而發出感慨:“武林裏太平日子恐怕都過不長了,您看看,光是這三年裏,江南江北,大河兩岸,新創立了多少宗派、幫會,又全都是帶著三分邪氣的。您看看吧,武林之中,就要大亂了!”

他的朋友就趕緊拉他的袖子,阻止著:“朋友,你少說幾句吧,你能擔保這附近的桌子上就沒有這些角色?你這話要是被人家聽了去,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跑啦!”

這些草莽豪士在私底下議論紛紛,坐在當中的老壽星多臂神劍雲謙自然不會聽見。這高大、矍鑠的老人端起酒杯,站起來,朝四座群豪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聲若洪鍾地說道:“各位遠道前來,慶賀雲謙的賤辰,雲謙實在高興得很。隻是雲謙是個粗人,不會說什麼客套的話,各位多吃點,多喝點,就是看得起我雲謙。我雲謙一高興,還得再活十年。”

這白發老人說完了話就仰天長笑,意氣豪飛,不亞於少年。

堂下群豪也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掌聲中又夾雜著笑聲,笑聲中又摻和了雲謙那高亢的笑聲,混合成一片吉祥富泰的聲音。

然後,這心滿意足的老壽星就坐了下來。站在他旁邊的一個長衫壯漢又替他斟滿了酒,他再端起酒杯,朝這張桌上的豪士道:“你我老弟兄們也幹一杯吧!”

長眉一橫坐在他身旁的無翅神鷹,又笑道:“管舵主遠道而來,老夫更應敬上一杯。”

那管一柴鷹目閃動,也端起杯來,卻似笑非笑地說道:“雲老英雄名滿天下,我管一柴早該來拜訪了,怎當得起雲老英雄的敬酒,哈哈哈。”

他幹笑了幾聲,仰首幹了那杯酒,一麵又道:“我管一柴先幹為敬了。”

這無翅神鷹嘴裏說著話,身子可一直沒有站起來。雲謙哈哈一笑,心裏卻多多少少有些不滿意,也仰首幹了杯中的酒,突然一皺雙眉,“叭”的一聲,將酒杯重重放到桌上,長歎道:“今日滿堂朋傑,俱是英才,可是--唉,這其中竟少了一人。唉,雖然僅僅少了一人,老夫卻覺得有些--唉。”

這多臂神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竟連連歎起氣來,兩道蒼白的壽眉也緊緊皺到一起,巨大的手掌緊緊捏著酒杯,“叭”的一聲,這隻江西細瓷做成的酒杯,竟被他捏破了。

座上群豪不禁為之愕了一下,其中有個身軀矮胖的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哥哥,你的心事讓小弟猜上一猜,保準是八九不會離十。”

雲謙望了這老者一眼,暫斂愁容,笑道:“好,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這隻老狐狸猜不猜得中老夫的心事。你要是猜不中的話,我看你那靈狐的外號,從今天起就得改掉。”

原來這矮胖老者,正是俠義道中有名的智囊--靈狐智書。

這靈狐智書又哈哈一笑,伸起大拇指,上下晃了晃,笑道:“老哥哥心裏想的,是不是就是那一去黃山,從此不回的卓浩然呀?”

雲謙猛然一拍桌子,連連道:“好你個狐狸,真的又被你猜著了!隻是--唉,浩然老弟這一去十年,竟連一點音訊都沒有了,若說像他那樣的人會無聲無息地死了,可真教我有些不相信;若說他沒有死,唉--”

這胸懷磊落的老人竟又長歎一聲,再幹了一杯酒,接著道:“他又怎會一些消息都沒有,難道他竟把我這個老哥哥忘了?”

原來昔年黃山始信峰下那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並沒有傳入江湖,是以武林中人,根本全不知道中原大俠卓浩然早已死了。

此刻橫江金索楚占龍笑著接口道:“雲大哥,你盡管放心,想那中原卓大俠是何等的武功,天下又有什麼人能製死他?雲大哥,今天是你的壽辰,大家不許說掃興的話。來,來,來,小弟再敬大哥一杯。”

這老兄弟兩人正自舉杯,坐在中間的管一柴卻突然冷笑一聲,緩緩道:“想那卓浩然武功雖高,若說普天之下,沒有人能製得他的死命,隻怕也未必見得。如若不然,那卓浩然這十年來,又是跑到哪裏去了?連影子都不見,難道他上天入地了嗎?”

雲謙兩道白眉倏然倒立起來,突又仰天一陣長笑,朗聲道:“可憾呀,可憾,黑米幫崛起江湖,才隻是這兩年的事,管舵主的大名,也隻是近幾年來才傳動江湖。如若管舵主早出道個四五年,想那卓浩然天下第一高手的聲譽,亦必要轉讓給管舵主了。”

管一柴鷹目一睜,冷冷道:“這也是極為可能的事。”

多臂神劍怒極而笑,猛然一拍桌子,高大的身軀站了起來,沉聲道:“管舵主,今日你替老夫上壽,老夫多謝了。此刻壽已祝過,老夫也不敢多留管舵主的大駕,請請請!”

轉頭又喝道:“中程,你替老夫送客!”

這多臂神劍,此刻竟下起逐客令來了。

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出道本早,本無籍籍之名,後來不知怎的,卻被他學來一身神出鬼沒的本事,在河東建起黑米幫。

黑米幫在江南武林中,做了幾件大事,這無翅神鷹管一柴,名聲也立刻震動江湖,可說是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之一。

此刻這黑米幫幫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放聲大笑了起來,指著雲謙高聲喝道:“姓雲的,你可估量估量,今天你敢對我管一柴這麼賣狂,你這糟老頭子想是活得不耐煩了,我管大爺今天可要當著天下群豪教訓教訓你!”

說著,一挽袖子,就站了起來。

雲謙虎目怒睜,雙手一推,竟將一張桌子都險些推翻了,杯盤等件,狼藉一地,幸好在座的俱是藝業高強之士,早就及時躲開。

這一來滿廳群豪俱都站了起來,悚然動容。雲中程氣得麵目變色,厲喝道:“管朋友,你這是幹什麼?你這簡直是要我雲某人的好看--”

管一柴冷笑著,接口道:“要你好看又怎樣?別人畏懼你雲氏父子三分,我管一柴可不買這個賬。姓雲的小子,從今天起,你們那幾個鏢局子要是還做得了買賣的,我管一柴這個管姓,從此就倒過來寫!”

這管一柴藝高心狂,在這種地方,竟敢說出如此狂話來,雲氏父子俱都氣得麵色鐵青。那靈狐智書卻擺著手,連連道:“管舵主,你看我智書的麵子,少說一句!”

又道:“老哥哥,我說你這是幹什麼,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又何苦!”

一麵四下亂擺手:“來,來,大家坐下來,敬我們壽星一杯。”

這靈狐智書一看事情如此糟,生怕好好一個壽宴,弄得不成章法,就連連勸阻著,可是此時四下早已亂成一片了。

那多臂神劍氣吼吼地說:“有人指著我雲某人的鼻子罵我都行,可是要是有人編排我浩然老弟,我雲某人就是拚掉這身老骨頭,也得抻量他是什麼變的。”

仁義劍客雲中程一麵勸著自己老父,一麵向管一柴喝罵。

管一柴卻隻是冷笑著,卓然而立。這黑米幫主果然有些一代梟雄的氣派,在這種陣仗下,倒沒有一絲心慌的樣子露出來。

仁義劍客雖然氣性溫和,此刻也忍無可忍,指著管一柴喝道:“姓管的,你今天這麼搗亂,想必是仗著手底下有兩下子。來,來,我雲中程今天就抻量抻量你,我們出去動手去。”

說著話,這江南俠義道中的第一人就將長衫一撩,一跺腳,嗖地,就平地拔了起來,雙腿一蹬,身形就躥到了院子裏。

仁義劍客露了這手輕功,在座群豪就哄然喝起好來,暗道:“還是雲老父子的功夫俊,你看,就衝雲少俠的這一手,就夠瞧好半天的了,無怪人家能統率那麼多鏢局子,人家是真行。”

大家暗中正自誇獎著,哪知無翅神鷹冷笑一聲,身形像是動都沒有動,就這麼樣躥了起來,在空中一擰腰,就像是一支箭似的,射到院子的上空,然後微一轉折,輕飄飄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