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漸入虎穴(1 / 3)

車馬漸漸進入山區,山路更窄,也更為崎嶇。駕車的車夫,顯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這狹窄、崎嶇,而且漸漸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駕著這四馬大車放轡而行,雖然行馳得也較慢些,但卻已是極不容易的事了。

卓長卿雖然早已猜出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萬妙真君,但此刻這少女說了出來,他心中仍不禁為之一跳。

隻聽這大姐冷哼一聲,道:“你真聰明。難道除了你之外,就沒有別人知道了嗎?哼--我真從來沒有見過比你再惡劣的人。我告訴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話說出去呀--”

這頑皮的少女立刻搶著道:“大姐,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的。就是有人要殺死我,我也不說。”

大姐又哼了一聲,卻聽另一個少女的聲音幽幽歎道:“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還會上男人的當!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呀,我這一輩子連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這聲音以前從未說過話,說話的聲音又柔軟,又緩慢,“大姐”聽了像是頗有同感的樣子,亦自歎道:“我何嚐不知道這姓尹的是為了要騙祖姑姑的東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個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這時那頑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說話了,居然也冷哼了一聲,道:“我才不稀罕哩!可是--大姐,這事你知道得這樣清楚,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緩緩說道:“你們可知道,那穿黃衣服的少年,是誰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問出這一句話,車廂中的少女便一齊“哦”了一聲,恍然道:“莫非他就是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聲音越發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們想,這不是奇怪嗎?祖姑為什麼要把他關起來呢?”

車廂中響起竊竊低語聲,似乎在猜測著這問題的答案,但附在車後的卓長卿,此刻心中卻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這萬妙真君目的達到之後,怎會再和這奇醜無比的溫如玉廝纏下去,自然從此就避不見麵。

而醜人溫如玉一生寂寞,驟然落入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須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間的洪水似的,不暴發則已,一暴發便驚人,而且壓製得越久,暴發出來也就越發不可收拾。

這醜人溫如玉乍動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愛著尹凡。當她知道尹凡是在騙自己的時候,這強烈的愛,便自然變為強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歎著,轉目而望。小道旁樹木蒼鬱,山坡也越來越陡,他知道距離自己的目的地,已不會太遠了。

一切猜測,一切等待,也即將有所結束。在這結束將要到來,卻未到來的時候,他的心情是緊張而興奮的。

車廂中久久都沒有聲音傳出來,他暗忖著:“這些少女此刻是在為她們的祖姑難受呢,還是在想著別的事?”

馬車顛簸更劇,車聲也更響。兩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卻是死一般的靜寂,竟連一聲蟲鳴都沒有。

哪知--

靜寂的林木中,突地響起一聲斷喝:“停下!”

卓長卿但覺耳旁嗡然一聲,四麵空山,似乎都被這兩字震得嗡嗡作響,隻聽得:“停下……停下……”

不斷的回聲,在山中飄蕩著。

趕車的馬夫陡然一驚,呼哨一聲,勒住馬韁,八匹健馬一齊昂首長嘶,馬車緩緩倒退數尺,方自一齊停住。

車廂內連聲嬌叱,車門乍啟,十數條紅影,箭也似的躥了出來,口中喝道:“是誰?”

死靜的山中,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你們這些丫頭,難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們車子後麵,你們難道都不知道嗎?”

聲音尖細高亢,在深夜中聽來,滿含森冷之意。

卓長卿心頭一凜,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閃目望去,隻見這些少女站在馬車兩側,似乎都被這突來的語聲驚得愕住了。

樹林之中,冷笑之聲驟起,另一個粗豪洪亮,有如鼓擊鍾鳴一般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躲在車後的朋友,還不下來做什麼?”

卓長卿劍眉一軒,雙掌微按車身,身形突地衝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當胸,飄飄落在車頂上,目光四掃,朗聲說道:“躲在樹林裏的朋友,閣下也該出來了吧?”

紅裳少女們連聲嬌叱,轉身一望卓長卿,似乎都要掠向車頂。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聲冷叱:“住手!”

叱聲方住,林木的陰影中,竟冷笑著緩緩走出兩個形容詭異的人來。

這兩人一僧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卻穿著一件寬大的袈裟,腰邊斜掛一口狹長的戒刀,驟眼望去,有如草紮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絲活人的氣息。

矮的卻肥如彌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緊又短的道袍,頭上道髻蓬亂,生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腰邊斜掛著的一口劍,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劍鞘烏光閃爍,非皮非革,非木非鐵,竟看不出是用什麼東西做的。

這兩人不但體態不同,神態各異,冷笑的聲音,也是一個尖細,一個洪亮。這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的笑聲,讓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會從心底泛起一陣難受的感覺,就像是一個膽小的女子,突然見著一條細長的毒蛇,和一條肥胖的蜥蜴時的感覺一樣。

卓長卿目光動處,心中也不禁為之泛起一陣難以描述的難受之意,隻覺這兩人形容之醜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難以找出。

那些紅裳少女一睹這二人的身形,卻齊嬌喚一聲,躬下腰去,神態之間,竟像是對這兩個醜怪之人極為恭敬。

這一僧一道冷笑連連,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沒有見到這些少女一樣,筆直地走到車前,抬頭向卓長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地一笑,側首向那瘦僧人笑著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夥子。老和尚,你大概又要生出憐香惜玉之心了吧?唉,隻可惜我殺人的癮又過不成了。”

笑聲之中,滿含淫邪猥褻之意,那“憐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長卿雖然並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劍眉一軒,俯前厲叱一聲,朗聲喝道:“你們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為?看你兩人的樣子也像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怎的說出如此--”

說到這裏,他語聲一頓,下麵的“無恥”兩字,竟未說出。隻因他雖然聰明絕頂,但正直純潔,又是初涉江湖,怎會了解這矮胖道人言語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說的話,究竟是否無恥。

卻聽這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笑,那瘦長僧人卻伸出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掌來,緩緩搖了兩搖,像是在阻止著這矮胖道人想說的話,一麵用一雙此刻已自眯成一縫,那兩道吊額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著卓長卿,一麵慢條斯理,陰陽怪氣地說道:“你這小娃娃,說起話來怎的如此不講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車後,卻又怎的說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長卿招了兩招,尖聲尖氣地接著又道:“下來!下來!老衲倒要問問你,你躲在人家車後,是想對這班女孩子非禮呢,還是--”

卓長卿大喝一聲:“住嘴!”

那些紅裳少女一齊伸手掩住櫻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樣子。

卓長卿這一聲大喝,雖然喝斷了這瘦長僧人的話,但他卻仍然毫不在意地接著說道:“無論如何,你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夥子,趴在人家車後,總沒有安著好心。若換了以往,就憑你這點,老衲就該將你一刀殺卻。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來,心腸已比以前軟得多了,怎忍心將你一個生龍活虎般的小夥子,在還沒有享到人生樂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聲怪笑,哈哈笑道:“我說你這老和尚動了憐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麵上,我不殺他就是。”

這一僧一道說起話來,就像是已將卓長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樣。卓長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厲聲叱責。

哪知那瘦長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凜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說道:“你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經,哪裏還像個出家的人!”

紅裳少女一個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聳聳肩膀,做了個鬼臉。

他麵上肥肉累累,說話的時候,表情極多。那瘦長僧人麵上卻連一絲肉都沒有,而且木然沒有任何表情。

這兩人一陰一陽,處處都極端相反,卻不知怎的竟會湊到一處。但卓長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這兩人形容雖怪異,但武功定必極高,也定必大有來曆,顯然就是醜人溫如玉請來的久已歸隱洗手的魔頭之一,是以見了他二人這種不堪入目的樣子,心裏並無一絲輕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備,甚至連怒氣都不敢發作。要知道高手對敵,事先動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長僧人目光一轉,雙目又自眯成一縫,盯在卓長卿身上,接道:“老衲雖然與你投緣,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卻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門下,那麼老衲不但可以傳給你一些你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功夫,而且還可以教你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

卓長卿強自按捺著心胸之間的怒火,劍眉軒處,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門下,也並不難,隻是你卻先要說說你到底是誰,也讓我看看拜你為師是否值得。”

瘦長僧人陰惻惻一聲長笑,笑聲一無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風凜凜,再加上這笑聲,使得這寂靜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幾許森森寒意。隻見這瘦長僧人一麵長笑,一麵冷冷說道:“你年紀還太輕,自然不知道老衲是誰。可是你的師長難道就從未提起過老衲和這胖道人的名字?”

笑聲突然一斂,卓長卿隻聽“鏘啷”一聲,這瘦長道人反手之間,竟自將他腰間的戒刀抽了出來,迎風一抖,刀光如雪。這口又窄又長的戒刀,竟然長達五尺,比尋常戒刀幾乎長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地一笑,道:“你若是還不知道,我讓你看看這個。”

語聲未了,又是“鏘啷”一聲輕吟,卓長卿隻覺眼前寒光暴長,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瑩然的短劍。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這口劍,不但劍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連劍背都沒有,卻又比尋常利劍寬上一倍,乍一看去,竟像是混元牌一類的兵刃,哪裏像是利劍。

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兩個詭異無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竟也是一長一短,一寬一窄,就像是他們的身形一樣。

卓長卿雖然對於武學一道的知識,極為淵博,可也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時之間,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眨也不眨地瞪在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劍上。

夜色之中,隻見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兩人手中的一長一短、一闊一窄、一刀一劍兩件兵刃,俱都是晶光瑩然,燦爛如銀,映得卓長卿的雙睛,都似乎泛起了陣陣青藍的光華。

矮胖道人又是“哧”地一聲冷笑,手臂微揮,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腫的身軀,卻非常靈巧地在地麵上移動了一個位置,於是他的身軀距離卓長卿更近了,冷笑著喝道:“你還未想出我們是誰嗎?哼,哼,這樣看來,你師父也是個大大的糊塗蟲,連我們兩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麵前提提。”

卓長卿幼遭慘變,雙親罹劫,若不是他恩師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師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對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極其深厚,而此刻聽見這矮胖道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心胸之中,不禁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數年的艱苦磨煉和天性的敦厚謹慎,致使得他在此時此刻,還能忍耐著不將心中的憤怒化為口頭的惡罵。

他隻是從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聲,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將這似牌短劍、如鞭長刀兩件武林罕見的奇形兵刃,和這一僧一道兩個詭異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輕蔑,對於別人無理的辱罵來說,該算是世間最好的答複了。

這種無言的輕蔑,果然使得這矮胖道人多肉而喜於變化的麵龐上,為之大大變了顏色。原來這一僧一道看來雖然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但卻也是三十年前揚名武林、叱吒江湖的人物。

昔日這胖瘦二人,出沒於河朔道上,以手中的兩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確曾做下了不少驚人之事。武林中人雖然不識這兩人的麵目,但提起牌劍鞭刀,瘦佛胖仙,卻極少有人不知道的。這原因自然因為這兩件兵刃,的確是武林罕睹之物。

這兩人出身派別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異。胖純陽掌中牌劍,藝出於山東的靈震劍派,顧名思義,走的自然是陽剛一路的劍法,而那瘦彌陀卻是五台的嫡傳弟子;胖純陽貪吃貪財,瘦彌陀卻是好色好名。兩人出身生性都不大相同,但多年以來,這兩人卻一直是生死過命的交情。

後來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俠江湖,在張家口外,遇著這兩人正在作案,而且作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這趟事。這兩人武功雖高,卻不是卓浩然的敵手,重創之下,便隱遁了。

十餘年來,他兩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現過行蹤,直到此次,紅衣娘娘醜人溫如玉,才將這兩個昔日稱雄一時的巨盜找了出來。這兩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為感激溫如玉替他們複了仇,便替她賣起命來,隻是他們卻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便是中原大俠卓浩然的愛子卓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