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送子遠行(1 / 3)

楚馬格林發現所揭示的災變,把人類置於幾乎完全絕望的境地。絕望激起人類激昂的鬥誌,使人類的智慧之花絢爛怒放。在那個時代,多少個像天樂這樣的天才進行了卓絕的思考,設想出一條條異想天開的人類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飛揚的時代,是人性神化的時代。科學技術高歌猛進,自由王國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層麵俯瞰,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無意識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沒人知道哪條路通向勝利。絢爛的智慧之花可能結不出果實,或者,也許會在遙遠的時空結出果實,但我們無從得知。

就像那個時代最先推行的“神鷹蛋”計劃。

有時不免想起一個頑童的遊戲:用萘球在地上畫一個圈,圈住螞蟻。螞蟻害怕萘的氣味,在圈內倉皇奔波,但無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這樣被打破的:一隻螞蟻在徹底的絕望中,橫下心衝過那條邪惡的白線。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無關,而是依賴於盲目的勇氣。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喬治·雅各比及手下團隊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製——“研製”這個詞用於生命顯然不合適,但人類語言中還沒有合適的專用詞。用“創造”“創生”顯然也不妥,它們太空泛,不太適宜用於此類目標精確的“生物改製”。一句話,人類的語言已經落後於技術了。喬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團隊用短短八年時間實現了基因技術的大跨越,這在常態下可能需要數百年的時間才能實現。這個跨越太快了,以至於喬治曾對好友說:

“亞曆克斯,這八年的進展如有神助,我總有點惴惴不安,覺得‘過於順利’了。”

亞曆克斯笑著說:“一定是麵臨的絕境激發了你腎上腺素的超量分泌。喬治,這不是開玩笑,我自己也覺得腦瓜比過去遠為敏捷,某個課題正處於一團亂麻的時候,過去需要數年時間才能理出頭緒,現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確的線頭。”

“對,就是這種感覺!也許,的確是腎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燒。”

很多年後他們才知道,他們的猜測並非真相。

既然“神鷹蛋”計劃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當然要做嚴謹的實驗驗證,對“新產品研製”來說這是標準程序。不過,實驗是在嚴格的保密狀態下進行。絕對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銳提出的,喬治等人當時還不能理解,後來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災難麵前,不得不采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類血脈在蠻荒星球上繁衍,對此公眾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這些生下來就不吃奶的強悍卵生崽子出現在地球,出現在鎂光燈下,那肯定會超出公眾的心理承受極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麵,這個實驗也有其內稟的殘忍,因為對卵生幼兒不會實施任何人工救助,他們將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來,或者死亡。這種情況如果捅到媒體,又會激起一部分人的強烈反對。所以,實驗如果披露,會讓“樂之友”受到左右夾擊。

於是他們對實驗嚴格保密,甚至在“樂之友”內部也盡量縮小知情人的範圍。好在一般民眾並不了解“新產品研製”有這個標準程序,沒人來追問有關先期實驗的事。

實驗場地的選擇讓喬治費了很多心思。場地必須與外界絕對隔絕,但又不能過於荒涼嚴酷。卵生人孵化後相當於兩歲的幼兒,雖然體能強大,出生即能走路(喬治參考了草食性哺乳動物的基因,它們大都具有這個本能,以便從食肉動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過於嚴酷的環境。所以對卵生人耐受環境的定位是:氣候溫和、食物飲水基本充足,沒有天敵。蠻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後,應該能達到這樣的條件。

最後他選擇了離此不遠的、位於丹江水庫中的一座荒島。丹江水庫是亞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麵寬闊。這個世紀初,政府為了保證南水北調水源地的水質,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外遷,使這裏基本成了無人區。喬治選擇的這座荒島更是闐無人跡。荒島是石質雜以土質,土壤是尚未完全風化的白色黏土,長著茂密的茅草。喬治購下這座荒島,實行封鎖,然後以飛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種子,包括微生物、昆蟲、野菜、野化過的農作物等。兩年之後,荒島的植被有了很大變化。

傍晚時分,一隻小快艇從煙波浩渺的湖麵上駛來,泊在荒島邊。四個客人離船上岸,有褚貴福、魚樂水、姬人銳和賀國基辦事處現任主任林秉章。現在離褚貴福捐款那年已經有八年,老褚六十八歲,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則變化不大。快艇隨即開走了,在水麵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浪。由這道浪頭轉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遠,嘩嘩地拍擊著湖岸。淡綠色的湖水極為清澈,白色的水鳥拖著長腿在晚霞中飛翔。

四人立在岸邊,等地下實驗室開門。為了保密,此處的規矩是等快艇遠離之後才開門。四人隨意閑聊著,欣賞著水天一色的風光。姬人銳多次來過這兒,比較熟悉,指著前邊一道石坎說:

“門就在那兒,但偽裝得很好,外邊根本發現不了。”

放眼望去,小島保持著荒涼的原貌,幾乎沒有人工留下的痕跡。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著,荒島沒有沙灘,水邊是拍岸浪衝刷過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緩處堆著一些類似細沙的東西,但仔細看並不是細沙,而是貝殼的碎屑、黏土顆粒之類。淺水中偶然可見活的貝類,也有小魚倏然往來。但島上景色比起姬人銳上次所見也有不小變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著很多深綠色的斑塊,多是生命力強悍的野菜或野化過的農作物,如莧菜、灰灰菜、馬齒莧、掃帚苗等。低矮的黃豆與茅草糾纏在一起,豆莢已經由青轉黃。也有低矮細小的燕麥、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經結出了果實。草叢中,眾多的螞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處蹦躂,密度相當大。大家知道,這些都是數次飛播的結果,是為新人類準備的食物。

視野中還能看到幾根細長的石柱,與周圍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為它塗上半邊紅色,石柱頂上的攝像頭在微微轉動。這種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島地麵上唯一的人造物。

門開了,喬治在門邊向他們招手,四人快步進門,門隨即關閉。地下室不算太寬敞,兩百多平方米的樣子,室內隻有喬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塊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個畫麵,展示著全島的景象。畫麵大都是荒島原貌,隻有五個畫麵上各有兩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於崗坡,有的位於水邊。喬治做一個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畫麵切換成整體畫麵,再放大成近景。鏡頭中,兩枚“人蛋”平臥在水邊緩坡上,外邊包著一層透明的柔性物質,透過外殼能看到黑色的蛋殼。喬治說:

“現在顯示的是一比一的畫麵,所以你們看到的是真實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輕雲材料覆層,實際大小和成人頭顱差不多。”他用的是漢語。這位生物學領域的天才也是個語言天才,這些年他的漢語已經說得倍兒溜了,語調中還帶點兒老北京的油子味兒。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著問,“我總認為蛋殼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點的。”

“它是靠陽光孵化,使用黑色蛋殼容易吸熱。你們來得正好,這兩枚馬上就要破殼了。它們已經孵化了一年半。你們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破殼而出時足夠強壯,我在設計時有意把孵化時間大大拉長。所以它們不該被稱作胎兒,我杜撰了一個名稱,叫胎幼兒吧。”

“聽說你設定的孵化溫度是三十七點八攝氏度,和雞蛋的孵化溫度一樣。但你是依靠陽光孵化,白天可以到這個溫度,晚上呢?”林秉章問。

“那層透明的輕雲覆層可以讓陽光透進去,同時阻止熱量向外散發,保暖性能絕佳,而且在溫度超過三十八攝氏度時,覆層將變得不透光,這樣可維持一個恒定的孵化溫度。”喬治笑著說,“有關技術細節一時說不完,等閑了再告訴你們。反正好多方法都是從鴨嘴獸、鱷魚、烏龜、黑熊那兒剽竊的生物專利,再加上一些人類技術,來了個集大成。”

褚貴福搖搖頭,“但沒哪種動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證這些‘人蛋’冬天不結冰?”

喬治讚賞地看看他,“你倒是問到了關鍵處。冬天陽光太弱,即使有輕雲覆層也無法保持那個溫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實隻有二十八天,比鳥類稍長,是在夏天進行的。其後的孵化過程,實際是一個溫血動物窩在蛋殼內冬眠,依靠殼裏的蛋黃蛋白來長身體和保持體溫。”

“噢,是這樣啊,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真是厲害。”

魚樂水突然說:“看,這枚‘人蛋’在動!”

喬治說:“這兩個月來經常動的,我們稱之為胎幼兒的夢遊。它馬上就要破殼了,各位先生女士,我這會兒反倒臨事而懼了。盡管我的設計非常嚴格和謹慎,盡管它們確實已經按照我設計的程序進行著正常的孵化,盡管X光攝像已經顯示殼內是正常的人體,但我還是心裏沒底。比如他出生後是不是不會兩足行走而隻能爬行?要知道他們不會有大人來教走路,而動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為強大。甚至他們出生後會不會喝水,我都不敢保證。”

褚貴福不客氣地說:“是個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幹脆讓它死球算了。”

喬治苦笑著說:“對,老褚你說得對,每種生靈都具有這種本能。但在生物學家眼裏,所有‘本能’終歸是用技術途徑來保證的,它應該是隱藏在DNA中的一套嚴密程序,包括對體液內缺水狀態(渴)的不間斷監控,包括對水的物理性質的辨認,包括‘渴’與喝水動作之間的聯動,等等。這樣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隻是現代科學還沒有過細地破譯。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寶,又經過四十億年的錘煉,科學還遠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家夥,肆無忌憚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設計,在我的改製過程中是否無意毀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個未知數。”

姬人銳笑著說:“喬治是故意危言聳聽,典型的考前緊張綜合征。”

魚樂水能體會到喬治的心理脈絡。從本質上說,他的話與少年楚天樂癡迷於“大肥皂泡應該破的,但它為什麼會變成小泡泡”是一致的。這些傻問題實際反映了天才們更深層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著勸慰:“不必過於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謝謝啦。不過小魚我得事先提醒你,對這些幼兒是不允許救助的,你在觀察實驗時必須硬起心腸。”喬治說。

魚樂水苦澀地說:“我知道這條規則,我會遵守的。”她知道喬治項目組擬定的標準: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兒如果有不低於百分之十的成活率,這項技術就算成功,就可以開始後續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說,單隻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實驗中,就可能有九個孩子死去。這太殘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證自己能冷漠地旁觀下去。

褚貴福問:“在地球實驗中活下來的這些娃,準備咋辦?”

喬治不由地搖頭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裏精啊,問的都是刁鑽問題。這些活下來的卵生人的確不好處理。不想讓他們進入正常的人類社會,原因嘛,姬人銳說過的;當然也不能把他們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萬年的能源後,也就能製造五十萬年工作壽命的人體冷凍裝置了——太空中冷凍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讓冷凍者複蘇,就不能單靠陽光來完成,因而需要超長壽命的能源。我們準備在‘褚氏’號飛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凍裝置,把地麵實驗中的幸存幼兒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類誕生時刻,能有幾個大哥哥大姐姐摻雜其中,應該更利於他們的生存。當然,這種冷凍及喚醒的程序純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較低,所以,冷凍人能否順利複蘇,恐怕要靠諸神的護佑了——如果地球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幾十光年外的話。”

褚貴福很感興趣,“噢,原來除了‘人蛋’之外,你們還要送去幾個冷凍人?這麼大的變動你們早該告訴我的,別忘了,這艘飛船叫‘褚氏’號!”

在這些年的交往中,喬治已經有點喜歡這個粗俗家夥了,不過仍不免遇上機會便刺他兩句:“沒錯,這艘船的名字是‘褚氏’號,但從法律上說,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長,我沒必要事事向你彙報吧?”

褚貴福沒理會這句帶刺的話,沉吟片刻,忽然問:“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說,冷凍人經過五十萬年後,有多少人能醒過來,活下來。”

“我剛才說過,如果人類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別給我扯啥雞巴法力,我要的是科學家的估計。”

他的態度很認真,喬治也停下笑謔,認真想了想,“應該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爭達到百分之五十。”

褚貴福喃喃地重複著:“百分之五十。”然後他沉默著,不再問了。

女助手突然說:“開始破殼了!是那個男孩!”

畫麵上,兩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劇烈晃動。切換成X光攝像,可以看見卵殼裏的小家夥醒了,但沒有睜眼,慵懶地打著哈欠,伸展開的身體用力頂著蛋殼——恰如盤古醒來後頂著天地之卵。蛋殼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被頂出了裂縫,裂縫在擴大。但小家夥卻遇到了盤古沒有遇到的新問題:外麵的輕雲覆層雖然強度很低,但因其網狀結構而具有彈性,裏麵用力頂時裂縫張開,停頓時裂縫回攏,這樣的過程僵持了很久,小家夥開始變得焦躁,地下室裏的人們也為他著急。喬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開門衝出去。他旋即出現在畫麵上,用剪刀在輕雲覆層上剪出一個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樣的事,然後從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問:

“喬治不是說不允許人工救助嗎?”

魚樂水解釋:“那是兩個層麵的事。對卵生兒在自然狀態下的求生不能實行救助,以便驗證他們在新星球的環境中能否活下來;但輕雲造成的麻煩屬於可以更改的技術錯誤。實驗本來就是為了發現缺陷,做到技術上的盡善盡美,以便盡量增大他們在五十萬年後的存活幾率。”

“噢,是這樣。”

喬治匆匆回到地下室,對助手說:“記著,以後的輕雲覆層都要留一個井字形開口。”助手點點頭。畫麵上,那個小崽子終於頂破蛋殼,把腦袋露了出來。他的眼睛睜開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腦袋轉動著,茫然地轉到攝像頭這個方向,於是新舊人類有了第一次對視。這是超越時空的對視,是被創造者和創造者(新人類的上帝?)的對視,他明亮的目光讓地下室的幾個人如遭雷殛。這個當口,地下室裏的所有人(除了褚貴福,他一直在獨自發呆)心中都鼓蕩著黃鍾大呂的天籟之聲。特別是魚樂水最為動情,她熱淚盈眶,心中洋溢著濃濃的母愛。

煞風景的是,那個卵生崽子實際看不到這邊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隨即滑向別的方向。他可能被殼外的世界嚇著了,又縮回了蛋殼內。不過沒多久,小腦袋又試探著露出來,然後是胳膊、肩膀,最後是半個身體。殘破的一半蛋殼傾倒了。小崽子從缺口掉出來,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聲並不特別傷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儀式。屋裏人的眼睛都濕潤了,他們想象著在五十萬年後的某個星球,將有這樣的哭聲在蠻荒之地回蕩。魚樂水抹去淚水,笑了:

“沒錯,盡管是卵生,但他確實是咱們人類的崽子。你聽那哭聲!”

剛出殼的小崽子已經有了近兩歲的身體,哭時露出兩排細小的白牙。他哭一小會兒就自動停止了,開始試探著想站起來,兩腿不聽使喚,蹕來倒去的,但僅僅用了幾分鍾時間就能站穩了,並開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魚樂水笑道:

“喬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動物,你剛才是瞎操心。”她輕聲歎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媽教走路。”

喬治沒說話,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個小崽子顯然又餓又渴,他看到了水麵,搖搖晃晃走到岸邊,迷惑地端詳著。他看了很久,以至於喬治真的懷疑那個“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毀壞了。但小崽子終於趴下身子,伏在水麵上,像小狗一樣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幾個人長舒一口氣。

放大的畫麵上顯示出水邊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著它,盯了很久,還伸出小手撥弄它。受驚的蚌緊閉蚌殼不再動彈。不過小崽子最終沒認出這是食物,離開水邊走了。隨後,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為後者此刻正在劇烈地晃動。小崽子有點兒害怕,遠遠地觀望著。“人蛋”此時不晃動了,他克服了懼意,走近“人蛋”,摸了摸,聞了聞,伸出舌頭舔舔,歪著腦袋發呆。沒人知道這會兒他想的是什麼,反正他開始用牙齒撕咬“人蛋”的輕雲覆層——魚樂水忽然下意識地抓緊身旁姬人銳的胳臂。姬人銳瞥她一眼,敏銳地猜出她此時的心思:她是在擔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這枚“人蛋”為出生後第一頓美餐,她擔心卵生人類也秉承了創造者(在蒙昧時代)同類相食的習性。這些年的相處中,姬人銳對她知之甚深,能從身體語言看出她內心的想法。這個女人的心靈是透明的,滿盛著仁愛、善良、同情這類聖潔之物,對邪惡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質卻是黑色的。

姬人銳低聲安慰小魚:“別擔心,應該不會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魚樂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在緊抓著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鬆了手。那邊,卵生人囡囡(喬治說過第二個胎兒是女性)終於頂破了蛋殼,從輕雲覆層的缺口中把小腦袋伸出來,也對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隨即發現了同類,兩人麵對麵地盯視著,盯了很久。

這是亞當與夏娃的對視,發生在一個人造的伊甸園中。地下室裏的“諸神”都屏住氣息觀看。

卵生人囡囡從蛋殼中掙出身體,滾落地麵,也哇哇哭了一陣,然後跌跌撞撞地學會了站立。另一個家夥呆呆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反應。這不奇怪,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是兩歲幼兒,但實際是剛出生,不會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識。過了一會兒,他撇下囡囡,搖搖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許是依照群居性動物的本能,哇哇哭著追上去。兩個身影消失在鏡頭之外。

對地下室裏的觀察者來說,尤其是對魚樂水來說,這是非常完滿的進展。幾個人對擊手掌,互相擁抱,然後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屏幕前,等待著那倆崽囡從另一個鏡頭裏出現。褚貴福拍拍喬治的肩膀:

“喂,我有個新想法。‘褚氏’號飛船上新增了人體冷凍裝置,肯定開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後一處別墅賣掉,大概能賣十億吧,這些錢也給你。”

喬治回頭狐疑地看著他,譏諷地說:“我可以想見,你這樣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這是重複第一次見麵時褚貴福本人說過的話。“說吧,你那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腦袋裏又冒出了什麼鬼主意?”

褚貴福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看看,跟我老褚相處時間長了,把你也變成了痛快人。”他在喬治耳邊低語幾句。喬治顯然極端震驚,呆呆地盯著白發蒼蒼的老褚,盯了很久。這時女助手說:

“出來了!在四號區!”

四號區的畫麵上出現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後囡囡也跟著過來。喬治急忙回身觀看,一邊對褚說:“那件事回頭再說!”但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回頭說一句:

“你把最後一棟別墅也賣掉,你和家人住哪兒?”

褚貴福幹脆地說:“這你不用操心,老褚我找個狗窩也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