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天馬行空(3 / 3)

“天馬”號仍采用斷續飛行方式。由於此後的任務是艱難的搜索,所以船飛得很慢,隻有千馬赫。船艏的大視場畫麵裏始終嵌著一副清晰的星圖。這幾十年來耳濡目染,魚樂水對各個星座已經非常熟悉了,但眼下的星圖她完全陌生。這不奇怪。地球上的星圖是以地球(太陽)為中心繪製的,各星座實際是某半徑方向的宇宙縱深在“恒星天”上的疊加投影,同一星座中的星體在徑向上何止相距數萬光年。而現在呢,飛船是從一顆離地球二十光年的天秤座恒星飛向離地球三十六光年的牧夫座大角星,基本是沿以地球為中心的圓周方向飛行,所以熟悉的星座圖完全被打亂了、扭曲了。這時,星座的概念已經無用,隻能讓飛船電腦咬住某顆恒星作為目標來指導飛行。

此刻,瞭望員馬鳴成了全船的中心人物,而兩千名船員也第一次進入工作狀態。馬鳴把星空分成(40×50)個單元格,讓每個船員負責觀察一部分,以便更容易發現“諾亞”號。“諾亞”號早就進入連續蟲洞飛行,它看不到洞外,洞外也看不到它,但這個不可見的蟲洞會遮蔽後方星空,就像一條細長的不透光的梭魚飛速遊過。“樂之友”的科學家們習慣稱它為“混沌魚”,因為它是混沌的,其邊緣是模糊的。“混沌魚”的直徑隻有千米級別,長度有萬米級別,必須認真觀察才能發現。何況“天馬”號也是超光速飛行,一旦發現有異常,飛船可能已經飛過去幾百萬千米了。

搜索過程比較漫長,這些天魚樂水沒事,一直沉浸在離別的感傷中。她對孤獨的褚老非常疼惜,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始終發著疼。這位老人前半生劣跡斑斑,但當他多少帶點偶然地卷入一個偉大的計劃之後,他的人格變了,就像發生了“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由烏黑髒亂的雜物變成透明晶瑩的類中子態。他那“咬死目標不鬆口”的狠勁兒尤其讓魚樂水佩服。

她已經同褚老永別,很快就是同昌昌、埃瑪等人的永別,同洋洋和柳葉的二次永別(如果能找到他們),尤其還有同丈夫和草兒的永別。但這些都是無法豁免的痛苦,為了活著必須忍受。性格豁達開朗的魚樂水能夠達觀地對待這些,但說實在的,今天的達觀與青春時期已經大不相同了,那時的達觀帶著朝露的微甜,而今天則浸著苦味。

昌昌很善解人意,這些天常常抽時間來陪她,聊一些閑話。魚樂水打趣他,說他小時頑皮得出格,還把幼兒園園長阿姨的手都咬破了,問他記不記得這些光榮事跡。姬繼昌笑著說: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過我早就改邪歸正了。”他突兀地說,“魚阿姨,有句話按說是晚輩不該說的,但我這人一向嘴巴不關風,我就說了吧,行不行?但你得事先保證不生氣。”姬繼昌嬉笑地盯著她。

“好啊,我不生氣。要是不該我聽的話,我聽完就忘掉好了。”

“樂水阿姨,依我的感覺,你在我爸的心目中分量很重的。非常重。說句極端的話吧,我媽是老爹在生活中的妻子,你是他精神世界的戀人。”他笑著說,“該打該打,天樂叔叔聽見,一定抽我左邊一耳光;我媽聽見,再抽我右邊一耳光。”

魚樂水心中頓時激起了波瀾。她平靜一下,也笑著說:“行,那我也說一句按說長輩不該說的話:你爸在我心目中分量也很重啊,不光是工作,也包括私人關係。昌昌,我們幾乎成為情人,但最終還是把它保留在了精神領域裏。”

姬繼昌驚奇地看看阿姨,笑著說:“謝謝阿姨對我這麼坦誠,看來我的感覺很準確。阿姨,我、埃瑪、豆豆、天樂叔叔、草兒都上天後,你和我爸媽多來往走動,互相安慰一下吧。”

“那是自然。安心走你們的路吧,別為我們擔心。”

忽然警鈴大作,方格圖上一塊方格閃起了紅光。一名船員報告:

“X35/Y49方格發現異常!”

飛船立即停止激發,瞬間停止。那個方格被迅速放大,放大後可以看出,方格中並非“混沌魚”,而是氣態星際物質。馬鳴否定了這次報警,“天馬”號恢複了飛行。此後又有兩次報警,馬鳴仍然做出同樣的判斷。飛船已經飛了十天,對於一艘有能力達到億倍光速的飛船來說,這已經是非常漫長的時間了。現在飛船離大角星已經很近,那顆地球上的北天亮星已經有橙子般大小,其亮度趕上了滿月的亮度,隻是它不是月亮的銀白色,而是橙紅色。這段飛行中,“天馬”號因三次搜索逐漸轉了方向,從相對太陽軌道的“圓周方向”轉回到“徑向”,牧夫座又大致恢複了原來的模樣,它的幾顆子星仍然排成五角形,或為淡黃,或為淡藍,十分美麗。忽然,警鈴再次大作,又一個方格中紅光閃亮,這回是康平發現的。“天馬”號瞬間停止。馬鳴調出該方格的有關參數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後抬頭興奮地說:

“沒錯,就是它了!康平啊,你立了首功!”

康平很謙虛:“沒啥,人們都說,第一次上賭場的人手氣最好。”

這就是“諾亞”號。它離開地球二十年,其間曾短暫地返回,現在距大角星隻剩幾天的行程。以這些參數計算,它的船速肯定比原來的一點八馬赫要高,大致為二點五馬赫,看來亞曆克斯和賀梓舟他們找到了某種提高船速的辦法。發現“諾亞”號時它已經被甩到後方,但在“天馬”號停飛的瞬間,一條邊緣模糊的“混沌魚”閃電般追上來,又閃電般掠過去,在前方星空中消失了。“天馬”號立即點火,把速度調到略大於“諾亞”號,緊緊地追了過去。

離開地球前,楚天樂曾對魚樂水仔細講過追上“諾亞”號的辦法,樂之友科學院的那幫雅皮士將這種辦法戲稱為“扒火車”。這個方法的關鍵是:“諾亞”號做蟲洞飛行時,其後拖著一條喇叭形的“本域空間”,它的長度大約有十倍船身的樣子,然後就被非本域空間逐漸侵入和同化。由於“天馬”號的船速遠遠高於前者,所以即使在斷續飛行——也就是保持視野的狀態下,也能輕鬆地追上它,就像一輛超級賽車能輕鬆追上火車。但最後一步是最難的——“天馬”號必須在最後一跳中準確地“跳上火車”,即進入前者拖帶的喇叭形本域空間,然後停止激發,被該空間拖帶著前進,從而與“諾亞”號變成相對靜止。但在“天馬”號最後一次激發時,又必須與前者保持安全距離,否則會使前邊的飛船瞬間毀滅。難就難在,即使“天馬”號已經接近“混沌魚”的尾部,也無法清晰觀察“諾亞”號,而隻能以“混沌魚”尾部的空間紊亂程度來間接判定前者的實際位置。要在超光速運動中做到這一點,是對導航員判斷能力和船長駕駛技術的嚴峻考驗。

而且這個行動的安全不光依賴於“天馬”號,同樣依賴於“諾亞”號的機敏。後者在蟲洞飛行狀態時看不到外邊,但當“天馬”號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時,“諾亞”號應該會看見的。當他們驚喜地發現追來者時會怎麼辦?趕緊停下來等著?那就徹底完蛋。後邊的飛船在最後一跳中,將從前者的船體中徑直穿過去,留下一個內壁光亮的蟲洞,而一千名諾亞船員將變成鏡麵上的平麵圖形。所以,“諾亞”號必須保持原來的恒定速度,才能讓後麵的人平穩地“扒上火車”。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亞曆克斯、賀梓舟和柳葉他們能來得及做出正確的應變嗎?楚天樂堅信他們會的,因為他們的“冥思式”思考已經超越了地球的科技發展。而且說到底,這是打破相空間屏障的唯一辦法。魚樂水隻能在心裏為“諾亞”號祈禱。

“天馬”號指揮艙裏沒有一絲雜音。姬繼昌專心地操縱著飛船,實習導航員田咪低聲報告著有關參數:與“諾亞”號的距離、兩船縱軸線的誤差、兩船的速度差等。姬繼昌短促地下達著命令,實習大副卡普德維拉熟練地操縱著電子舵輪。忽然,前方的混沌視野刷地變了,出現了一個巨大物體的模糊形象,那應該是“諾亞”號巨大的尾部天線,距他們隻有十千米左右。“天馬”號已經進入兩個空間的交界處了!姬船長下令:

“最後一跳!”

“天馬”號進行了最後一次空間激發,一團白光之後,前邊的魚尾巴又近了近千米。“天馬”號停止激發,在瞬間靜止——但它已經靜止在“諾亞”號的本域空間裏,尾隨著前者以二點五馬赫的速度(相對非本域空間)繼續前行。兩艘飛船同時開始呼叫也同時收到呼叫,現在,在同一個空間裏,電波可以自由穿越了!

“‘諾亞’號,我是‘天馬’號,聽到請回答!”

“‘天馬’號!我看到了船艏的名字。歡迎你們!‘諾亞’號的對接口暫時無法使用,請來者穿上太空衣!”

這邊的人不免吃驚:“諾亞”號的對接口不能使用,莫非在途中出過什麼事故?但聽那邊說話的口氣又不像有什麼異常。“天馬”號啟動常規動力,在本域空間中緩緩前進。現在他們可以看清了,在“諾亞”號龐大的尾部天線之後,拖著一個長長的東西,長度大約與船身相當,通體閃著奇異的銀光。再仔細看,它是中空的,洞口敞開,沒有氣密門。銀色的空洞內此刻有幾個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急切地揮手等著迎接客人。這邊也都穿好了太空衣,姬繼昌把魚樂水推到前邊,讓她能第一個與自己的親人會麵。出了氣密門,對麵一名女子撲過來,太空服通話器內聽到她的歡呼聲——是四十一歲的柳葉!她認出了嫂嫂,隔著太空服與魚樂水緊緊擁抱。魚樂水越過她的肩部看到後邊的賀梓舟,急急地問:

“洋洋,剛才在我們的最後一跳之前,你們發現來船沒有?有沒有打算停船等我們?”

五十一歲的賀梓舟過來,把妻子和嫂嫂一把都攬在懷裏,笑著說:“發現了,但當然沒打算停船,我們同樣研究出了這種‘扒火車’的辦法,知道該如何應對。不過,這個問題你該問柳葉的,現在她是船長。”看到嫂嫂疑惑的眼神,賀梓舟自嘲地說,“‘諾亞’號現在是母係社會。亞曆克斯退位後我當過八年船長,不過後來柳葉她們把我這個大男子主義的船長選掉了。”

柳葉說:“‘諾亞’號上的男人是珍稀動物,得著力保護,所以女人們願意多於點兒活。”

她等於肯定了那個事實——賀的船長被選掉了。

“我眼下的工作是飛船園藝師,等一會兒進‘諾亞’號你就會看到滿眼綠色,那都是我用柳葉送我的柳枝培育成的。”洋洋說。

“諾亞”號的骨幹成員一個個鑽過來,七十二歲的亞曆克斯,他的一位夫人瑪格麗特,賀的另外三位妻子奧芙拉、肯姆多拉和齊閨臣,數學家詹姆斯及家人等。他們同這邊的人見麵,互相介紹,擁抱和歡呼。魚樂水沒有見到巴羅,問柳葉,柳葉淒然道:

“他因癌症去世了,是‘諾亞’號上的唯一減員。”

見麵的亢奮稍微平靜,主人領著客人們通過空洞朝前走。周圍是銀色的洞壁,但壁麵比較粗糙,形狀不甚規則,顯然是在“野外條件”下倉促加工的。姬繼昌則一直入迷地盯著洞壁,問:

“金屬氫?”

賀梓舟回答:“對,是金屬氫,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采來的。‘諾亞’號燃料艙設計容量無法滿足連續一百三十年的飛行,我們隻好因陋就簡,搞了這個艙外副油箱——不,沒有油箱,隻有金屬氫本身,類似於新式槍械中的無彈殼火藥。好在太空酷寒能維持金屬氫的穩定,蟲洞又能起到理想的絕緣作用,行程中不怕接近恒星。隻是它擋住了船艉的對接口,在把它用完之前,對接口無法使用了。”

他說得很平易,來客們則心存敬畏——又是一項世紀性的發明。金屬氫是地球科學界全力拚搶的聖杯之一,有了它,至少氫燃料汽車(指燃料電池方式而不是使用聚變方式)就會輕易取代汽油車甚至電動車了。氫燃料汽車可以說全身都是優點,諸如無汙染、能質比高、廉價、輕便等;而唯一稱得上缺點的就是,氫的儲存不方便。但有了金屬氫,這個缺點便不複存在。賀梓舟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該向地球通報這件事的,但我們決定進入連續飛行之前太過忙碌,竟然把這件事忘了。隨後我會給你一份詳細的技術說明。其實隻用八個字就行了:太空低溫加微型核爆。”

姬繼昌略微思考後說:“是的,我已經大致清楚了。”

在洞口另一端,他們看到金屬氫同船艉連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結。對接口被“副油箱”擋住後,雖不能完成飛船對接,但人還是可以通過的。一行人通過雙層氣密室進入船艙,脫下太空服,進入大廳。放眼看去,飛船內果然一片濃綠,綠遍了每一個角落,不過不是普通的柳樹,它們都袖珍化了,枝條更加柔細,葉子更加纖巧,模樣幾乎像地球上的文竹,這自然是洋洋的功勞。近千名光頭赤足的“諾亞”號船員集合在大廳中迎接他們,亢奮的歡呼聲經久不絕。魚樂水首先看到了兩隻黑猩猩——應該稱兩位黑猩猩了。他們也在歡呼,是通過脖子上掛的語音轉換器。魚樂水笑著同前排的人擁抱,包括兩位黑猩猩。黑猩猩阿茲說了一句什麼,魚樂水沒聽懂,柳葉笑著翻譯:

“他是在向你秀漢語哩,說的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她這一說,魚樂水悟出,阿茲剛才確實是在說這句話,便由衷地誇獎:“阿茲不簡單,正在學習《論語》吧?”

阿茲驕傲地點頭。瑪魯用英語急切地問:“布魯瓦來了嗎?”

“很可惜,他沒來,年齡太大了。”

瑪魯非常失望,怏怏地說:“我想他。我第一愛他。”她看看阿茲,機敏地補充,“我也第一愛阿茲,兩人都第一愛。”

那位丈夫一點兒也不吃醋,認真地點著多毛的頭顱。魚樂水笑著說:“謝謝,我替布魯瓦謝謝。我回去後一定向他轉達你們的愛意。”

一行人穿過歡迎的人群,來到指揮艙,柳葉立即開始正題,“嫂嫂,昌昌,你們不顧危險,用扒火車的辦法追上我們,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繼昌說:“是的,柳葉姑姑,你們上次信中提到的幾大科學突破,地球上同樣做出了。隻有一點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四十六年半,而是六十二年。”他正視著柳葉,強調道,“經過嚴格的複核,地球上的觀測值是正確的,你不必懷疑。我想,飛船上的觀測儀器畢竟簡陋一些,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但這意味著,按照你們原定的計劃,當‘諾亞’號連續盲飛到孤立波結束、然後脫離蟲洞之時,你們麵臨的宇宙並非已恢複為溫和膨脹,而正好是處於疏真空極值,那就危險了。”

柳葉愧悔地歎道:“我的天,我們的觀測非常嚴格啊,沒想到會出這樣大的紕漏。謝謝你們的及時通知。不過,”她迅速進行了心算,“按你們的數值,膨脹孤立波將在距現在一百七十四年後才結束,‘諾亞’號的氫燃料,包括我們新搞的那個副油箱,都不足以使用到那時候。”

“不用擔心。我們盡可能為你們準備了一些,待會兒就泵送過去。柳葉姑姑,你們最早進入連續蟲洞飛行,蟲洞內因而保持著最好的密真空狀態,所以你們無疑是最聰明的地球人。請小心保持它,整個人類都將受惠於你們。”

“謝謝,謝謝。”

兩邊的船員準備來一個聯歡。“天馬”號船體較寬敞,聯歡會場就定在“天馬”號的大廳。這邊的船員穿上太空衣,陸續來到後邊的“天馬”號。雙方互相介紹了這些年的情況。“諾亞”號同樣做出了億馬赫飛船的理論突破,但囿於條件無法實施,隻是在飛船現有條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進,現在船速能達到二點五馬赫。他們對“天馬”號薄而透明的船殼及其億馬赫速度都非常豔羨,甚至想立即過一過飆車癮,但卻無法可想。為了保持“諾亞”號所處的高質量空間,他們隻能不停地飛下去,直到一百七十四年後疏真空結束。魚樂水忽然問:

“小天使呢?這半天怎麼沒見著他?我高興糊塗了,竟然把他給忘了。算來他已經二十歲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這就喊他過來,還有他的幾十個同齡夥伴。”柳葉用報話器做了通知,對嫂嫂解釋說,“我向地球通報過,說諾亞人學會了‘冥思’式思維,但新生代們對它做了新的拓展,能夠隨時進入一種深度冥思狀態,就像氣功的人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們稱之為‘深思’。可以說,普通智商的人隻要進入深思,都會成為天樂哥那樣的天才。喏,他們馬上就過來了,我得事先告訴你們,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體。他們說,生活在飛船這樣恒溫的、理性主義的環境裏,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經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時,幾十個“新生代”已經絡繹來到“天馬”號,脫去太空服後來到大廳。他們年紀都在二十歲以下,有男有女,同其他船員一樣光頭赤足,隻是身上不著一絲。他們目光沉靜,身材健美,皮膚光滑潤澤,渾身漫溢著一種無形的光輝,一種不可言表的神性,但顯然不習慣大廳中的亢奮,在長輩的催促下才走過來,同來自遙遠地球的親人們擁抱。魚樂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緊緊摟到懷裏,忍不住熱淚盈眶。但她悲傷地發現,對方的擁抱純粹是禮節性的,並沒有內在的熱情。這些新生代顯然不喜歡這樣的親情傾瀉,他們以施舍的態度同親人擁抱後,很快從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靜的目光觀察著亢奮的大人們。

魚樂水悲傷地看到,從擁抱到離開,小天使一直沒有問及地球上的親人,沒有問天樂舅舅、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而這些老人,尤其是天樂媽,可是時刻把小外孫掛在心尖尖上的,當年為了怕“諾亞”號陷在“泥沼”,婆婆流過多少淚啊。同時,她不免想起柳葉在第一封信中說過的話:“我每天都在對他念誦你們的名字,展示你們的照片。他永遠是外婆膝下親親的小外孫!”與眼下的情況對比,魚樂水的心中鋸割一樣地疼。

在這個瞬間,魚樂水忽然想到柳葉曾斷然逃離“諾亞”號的決定。她那時的擔憂是對的,那些擔憂已經落到她的親生兒子身上。短短二十年,“諾亞”號上已經形成了一支異化的新人類。他們傳承了人類的文明,但同人類已經沒有什麼感情上的維係。那麼,兩百年後呢?當飛船遠離地球十萬光年後呢?

十三歲的豆豆非常崇拜天使這樣的“前輩宇航員”,一直在他們周圍打轉,想和他們親熱。但過了一會兒,他怏怏地返回,小聲說:

“魚奶奶,這些光屁股家夥都是200型生物機器人,不帶感情程序的!”

魚樂水苦笑著拍拍他的腦袋。忽然天使向這邊走過來,魚樂水忙對豆豆說:“他來了,你不許再亂說!”她想,天使主動過來會說些什麼呢?隻見天使徑直走到魚樂水身邊,客氣地說:

“魚……我應該稱你舅媽吧。你回地球後,請向楚天樂舅舅轉達我由衷的敬意。他僅以自然智商就做出如此多的發現,堪比我們的深思智商,確實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總算問到天樂了,而且話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真誠,但這種真誠是純理性的,不帶一點兒溫度。對方的冷靜也影響了魚樂水,她斂容回答:“謝謝你的讚揚,我一定傳達到。我想我的丈夫會羨慕你們的,你們發展出了深思技藝,又處在能激勵智商的密真空中——這可是全宇宙中唯一保存下來的優質密真空!相信兩百年後,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