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自寶玉去的早上,受了寒涼,又心上有些不受用,耳朵有些不中用起來。賈母自此脾性不比從前,動輒發怒生氣。莫道鴛鴦、琥珀受了屈,便是王夫人、鳳姐等,每常給鬧的背地抹淚。賈母總愛追憶往事,一日於王夫人麵前念叨起以前幾個丫頭怎麼乖巧,送人散走那幾個。又道可惜死了一個最伶俐標致的晴雯,又說襲人靈巧,這會子寶玉屋裏省了他的心,不如再到自己這邊來侍候。王夫人答應,又將麝月叫至上房應候,秋紋分派到探春屋裏忙去,碧痕喚到鳳姐屋裏調度,又見丫頭紫綃行事端正,便送給寶釵使喚。另外幾個丫頭也分派了,隻留四個婆子看房,等寶玉回家,再熱火朝天過起來。
卻說琉球已派貢使陪同王子,備上聘禮來天朝迎娶王妃。按琉球風俗擇選了吉日,乃是我朝清明節啟程完姻。榮府十分忙亂,每日宮中一隊一撥來人,或教習禮儀製度,或禮部頒賜禮物。親戚故友也是一起一茬探訪送禮,加之賈母身上不自在,上上下下忙的一鍋熱湯似的,倒也顧不上悲傷去了。便是探春自己,隻似多長了兩副膀子,一刻不閑。最是累了一個趙姨娘,熱喧的屋子裏必有他呱喳的聲音,到了探春房裏,又落下傷情的眼淚。王夫人見之極不耐煩,說過兩回,趙姨娘麵上聽著,轉頭依然如故,王夫人索性隨他去了。
因一切妝奩物事俱是朝廷預備,榮府裏因此省去多少煩瑣。惟允賈探春自攜兩名貼身丫鬟陪往琉球,將名姓上報禮部。榮府報了侍書與翠墨,宮裏對他兩個亦有衣飾賞賜。王夫人對侍書與翠墨甚為憐恤,前幾日命他兩個回家與父母團聚,臨別自然哭個肝碎腸斷,權當永別。
這最後兩日,探春忽然如夢中驚醒。值無人時,對著一窗新生的梧桐葉放聲大哭,哭的熏香裏亦散淒厲之味。寶釵恰巧到園裏看望探春,見探春傷心,因勸道:“三妹妹快收起傷色。你是有誌量心胸寬闊之人,不該如此小器。但凡男人有氣概,學成文武藝,盼個立身揚名,為國舍家做一番事業,一生便不枉過了。女子若有骨氣,或因時運,或因姻緣,為有高誌的須眉男子盡慧效力,亦不算辜負才華。如今三妹妹即將遠走高飛,實現宏願,原當盛事。雖說離母家遠些個,然亦有遠之利處。此類話,一年來也說過幾回,三妹妹也是明白。若論起此久別之傷,倒沒的勸了。”言罷眼中蓄淚。
探春哽咽道:“各色道理自然懂的。竟不知此一去,是自身漂流海洋,或是將家園拋進海流?大觀園恒是夢中畫!老太太、老爺、太太,各位兄弟姊妹,但懼後會無期!我誠不憂慮自己,隻愁府上與眾人。”寶釵笑道:“妹妹心思過了。族有族運,人各有命,聽其自然罷了。論起大觀園,你說是夢中畫,對於我們各人又何嚐不是?斯園在,人漸去,昔日盛景難再,徒留影像。”探春擦著淚,說道:“我哭,所有皆是最後一回,一切如在霧裏夢中。”寶釵不禁陪淚,跟來的鶯兒忙道:“姑娘來是做什麼的?且陪三姑娘哭起來。”一語提醒寶釵,忙愧道:“我如今也多情糊塗起來。三妹妹走的遠,且送件故國舊物,留個念想與你。”鶯兒因從寶匣裏取出一對精巧官窯加金開光百鳥朝鳳杯。探春謝過寶釵。
忽見李紈與林黛玉攜手進來,探春忙讓二位座,又說:“林姐姐越發瘦了。”寶釵早拉過黛玉坐一邊。黛玉目看案上茶杯,稱讚精雅。探春道:“寶姐姐愛心送我。”寶釵笑道:“一點心意罷了。也是自己私心想頭,請三妹妹將來睹物思人,不忘故人舊情而已。”李紈說道:“可不是。我與林妹妹思來想去,送什麼東西與三妹妹,可珍藏攜帶,又有意味。商議幾回,因欲將從前大觀園裏眾人所作的詩辭整理成冊,給三姑娘帶去懷想。時寶玉聽後踴躍,幫了多少忙,委托人外麵印去,又交代不許外人傳誦。我們又去四妹妹那裏求了幾幅畫,一並請人拓印。寶玉臨去杭州之前,尚未印好,再著人監視,必作精致,日子也別誤了。這不,今兒便送過來了。其時我們幾個說議好,既已興師動眾,索性多做幾冊。上麵老太太,大觀園裏的主人,詩集裏諸位作者,人皆一份,作個紀念。三妹妹此一份尤做的精工,畫圖是四妹妹的原件。三妹妹看看,可還能著賞?”說著從素雲手中遞過詩冊。探春接過,捧著,賞著,翻著,喜悲交感。寶釵一壁瞧看,一壁盛讚。黛玉笑道:“不隻有姐姐的,連琴兒也有,回頭大嫂子就叫人送過去。”李紈應著,寶釵笑著謝了。
探春說道:“我著實喜歡。難為了大嫂子、林姐姐,還有二哥哥、四妹妹!到了荒海百無聊賴時,我必反複賞閱此冊。賞四妹妹的圖畫,老太太、太太、姨太太、鳳姐姐、二哥哥,眾姊妹皆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大觀園的盛景樂事將曆曆在目,足以慰我遙望之心。”李紈、黛玉皆笑道:“此乃我們本意,如此好極。”黛玉突然咳嗽起來,紫鵑正巧過來,尋黛玉家去吃藥,見黛玉如此,心上甚疼,一邊替黛玉捶背,一邊說道:“姑娘總不知保重。一會子歡喜,一會子傷感,又不怕勞累,最傷身子。我們服侍的人縱使用上一百個心,姑娘不用一分心保養,也是虛費心力。”眾人遂皆勸黛玉道:“青春年少的,弄了這個病,惹了那個症,豈不叫人心疼著急?他人再急,不如自愛。”
黛玉喘著說道:“我的病原是深了,百藥難治。紫鵑丫頭好,我死了陰魂也記得他。”紫鵑含淚道:“姑娘說那裏話。快與三姑娘說兩句家去罷,明兒再來。”黛玉因對探春說道:“三妹妹,我倒有幾句話說的。到了海外,有益的人事記念,無益的便忘了罷。人之稟賦導引人之運命,各人憂愁適合自己哭歎。休替他人枉作悲傷,一心一意安守自己的快樂罷。”探春未及答言,卻聽寶釵笑道:“與顰兒說話勝讀詩書,句句明亮,焉不教人讚佩!”探春道:“你還讚他!豈不聞惹父母親友憂愁,亦是有罪之人。”黛玉歎道:“如此,我自娘胎落地,便是罪過。一生先錯再誤,複成大罪。”李紈笑道:“才幾歲的人,那裏說上一生。豈知一條道竟有千座橋呢,我且不知一生究竟再有什麼。”寶釵笑道:“大嫂子將來自然要得蘭兒的光輝,鳳冠霞帔,說不上的榮耀。”李紈不好意思起來,道:“蘭兒還小。如今薛大妹妹也學會調笑人了。”寶釵正色道:“非也,我竟說的實情。人活著終歸有個盼望,這是極應當極快樂的事。”
正說的熱鬧,隻見惜春手中托著一部舊書,飄飄逸逸進來。寶釵笑道:“今兒比約的巧,個個都來了。林丫頭稍等再走,看四妹妹有甚話說。”惜春將書遞給探春道:“因你走得實是遠了,我也學那俗人送你一件禮物。此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待姐姐憂思不解,迷茫不堪之時取出誦讀,必有益處。”未待探春說話,黛玉扶著紫鵑,道:“我們且回罷。”探春又命一個小丫頭跟著,送黛玉回園,黛玉謝了,又道:“老太太說初二晚與三妹妹做生,再聚罷。”寶釵、李紈等聽著,心內悉生離別之傷。除非惜春凡事看淡,隻當萬事情理如此,不見怪不傷情。
黛玉走後,惜春坐下,吃一口茶,道:“我在岸上,你們在水中紮掙。我給你們篙,你們不接;我給你們推去木船,你們任木船漂走。你們愈痛傷難當,我愈平靜。所謂成即毀,毀即成。”探春道:“四妹妹的心機越發高深了,我得不了你的誘導,你也不能得我指引。從此東西走路罷。然我提醒你一句,休與寶哥哥、環兄弟與蘭兒說此類話。”惜春笑道:“合府的人,隻除寶哥哥我可說上兩句。其餘的,請我也不開口。我隻冷眼觀視各位如何在紅塵中跌爬翻滾。”李紈笑道:“四妹妹心思果然深不可測。我們生就俗人,受俗人之苦,得俗人之趣。四妹妹也別一味替我們感懷。”惜春道:“自然。人各有宿命。今生所欠,來生再還,終與他人無涉。”探春道:“別論縹緲之事,且將目前把握。”寶釵也笑道:“可是的。天上花朵成海,不如手握一枝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