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著話，忽聽婆子過來說：“老太太要見寶玉和林姑娘，聽說見不得，便要二奶奶過去說笑兩句。老太太心花稍綻，強如太醫的藥效驗。”鳳姐說知道了，對平兒道：“你看我這個樣子，還能見人見老太太麼？看來我剩一口氣，也必奉獻府上，隻恨沒人知情，我病已入膏肓。見老太太，有的說，也沒的笑了。數年前，即值今年春上也不料府上內外交困，艱難至此！過了今天，算計明日，與那窮人家吃上頓愁下餐，有何區別？隻怕更難。”平兒忙勸道：“奶奶這般多愁厚慮，身子如何能好。快起來去罷，不然一會子老太太又著人來催促。穿那件衣服，我取去。”鳳姐道：“從此隻揀好的穿罷。隻怕當衣罟釵的日子要到了。”平兒一麵取衣服，一麵叫小丫頭端水，侍奉鳳姐梳洗。平兒又請鳳姐撲粉塗胭脂，鳳姐看著鏡子，道：“使得。果然太頹廢了，鬼魂似的，白惹老太太惱去。”
平兒一麵服侍鳳姐妝扮，一麵與鳳姐說話：“上回聽鴛鴦說，老太太記性時好時壞，脾性也是。說話一時糊塗，一時清晰。比從前費心多了。”鳳姐道：“果然。”平兒又道：“老太太時常把襲人喚作晴雯，襲人聽了驚嚇哆嗦的可憐。前兩日妙玉去看老太太，說著說著話把妙玉當成林姑娘了，妙玉出過院門立給跟著的婆子臉色瞧。大奶奶帶著蘭哥兒去請安，又將蘭哥兒當成寶玉了。又說想念娘娘、二姑娘、三姑娘，都是影子摸不著的人了。這等苦惱，再十個鴛鴦，也不能與他排解。”鳳姐歎息一聲，道：“有些事竟是要防著了。”收拾齊整，鳳姐抖擻精神，去了賈母處。平兒亦跟去侍候。
鳳姐進了賈母屋裏，見賈母歪在羅漢床上。床幾上堆滿古玩新器，有漢白玉璧，蕭何月中追韓信青花罐，金胎累絲鏨纏枝牡丹紋嵌寶石執壺，象牙鏤空雕福壽寶相花套球，鬥彩海馬紋天字罐等，那邊桌上嵌鬆石象牙杯裏泡著烏龍茶，佛日常明碗裏盛著銀耳湯。賈母手中正顛來倒去把玩那年貴妃賞賜的玉如意，見鳳姐來了，道：“鳳丫頭來的好。跟你們說，如今我也愛起這些玩物來了，想著這些東西，竟是比人強。人活上一百歲，也是眨眼的事。這金玩玉器，卻能千載不朽，萬年不壞，隻不知易幾朝，換幾姓。且見這擺的漢玉宋器，隻教他們見識各朝另代富貴人家。人還自為聰明，賞玩他們，公道是他們賞玩人那！”鳳姐聽賈母今兒說話，糊塗中見智識，忙勸道：“老太太見多識廣，盡說大道理。我們不見世麵，又沒知識，隻不能明白。惟望老太太健朗，活個一百二十歲，便是我們兒孫的福了。”
賈母道：“鳳兒，你別哄我。我是老糊塗了，現連鴛鴦都難順我的心意。我且把自己的壽過完罷了。你們嫌不嫌，我的日子有的數了。”鳳姐才要說話，賈母道：“別說了，你說的我盡曉。隻記著，我是個愛熱鬧的，冷清不得。如今姑娘們嫁的嫁，走的走，寶玉也不在家，你們婆媳身上又不自在，如今叫我和誰說話？因此打緊的一件事，寶玉的大事上緊些，年前辦了罷。寶丫頭嫁過來，家裏多個人，終歸熱鬧些。”鳳姐答應，心想老太太今兒說話尚算清楚，隻是一清楚，不免沉鬱悲戚。
鳳姐正想著，賈母忽然說道：“蓉兒媳婦，你多久不來，忙什麼去了？虧的我這麼疼你。你那兄弟可還好？從前與我們寶玉好的那樣，如今連影子也見不著了。現兩府艱難，你也不出個好計策來？”鳳姐一聽，賈母把自己看作秦氏了，身上起出雞皮疙瘩，忙道：“老祖宗，我是璉兒媳婦。沒有先蓉兒媳婦能幹，還請老太太多擔待。”賈母似乎醒悟，道：“早去的也罷了，沒的見日後的苦。我隻走晚了。”鳳姐與眾人皆道：“老太太的福壽大著呢！”賈母道：“我現也不聽哄人的話。鳳兒也說不笑我。我隻捱日子，你們生受幾天罷。盡是無味的話，鳳兒你去罷。我再看看這些東西，從前冷落過了。”說著，從幾上取過一個安居樂業圖梅瓶觀賞，便不理會人了。
鳳姐這邊出來，乃與平兒說話：“我看老太太很使人憂愁呢，真真老了。再有什麼不順頭的事，萬萬不可使他知道。”平兒道：“可不是。老太太的糊塗話，並非一味糊塗語，聽來可驚可畏，誰也不好說勸。鴛鴦、襲人心細性子好+，誰也比不得他兩個，且也弄的焦頭爛額，不遂老太太的意。”鳳姐正要說話，卻見屋裏的小丫頭過來，說：“舅太太來了，太太叫二奶奶過去。”鳳姐知是王子騰夫人過來看望王夫人及賈母的，遂穿過穿堂，從後門來到王夫人上房。
王子騰夫人今日特意往榮府看望賈母婆媳，姑嫂侄女幾個因談起家常。鳳姐對王子騰夫人說道：“前兒兄弟媳婦生日，我與太太身上都大不爽，故未去慶生，還求嬸子諒解。”王夫人亦附和。王子騰夫人因笑道：“姑太太、姑奶奶這般說話，便是見外了。倒是我們心上過不去，盡日瞎忙活，未曾常往府上拜望。今兒媳婦回他娘家了，不然也一道過來。”王子騰夫人又問起二寶婚期，鳳姐便笑道：“嬸子問的巧。”又看一眼王夫人道：“我才在老太太屋裏，老太太說不日寶兄弟回來，叫我們上緊，年底給寶兄弟與寶妹妹的事辦了呢。”王子騰夫人笑道：“敢情好。須我們做什麼，姑太太、姑奶奶隻管說。”王夫人也笑了，道：“隻怕果真要麻煩舅太太。”王子騰夫人笑道：“同喜之事。”此時李紈聽信也過來了。眾人一道陪著王子騰夫人去看賈母。賈母先見王府禮品，再見王子騰夫人，心裏亦謝他多情。王子騰夫人見賈母說話，大不似以前明晰，時有錯亂，心下連歎：“老太太果真老了。”說些話，喝了茶，也便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