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數世榮華流水去,漢宮蠟霧散他門。
時顛運倒觀塵象,易姓王孫證世喧。
明日,王夫人帶著李紈母子及寶玉夫婦果真搬出去了,林之孝家的、麝月等跟隨侍候。卻說兩日後,賈蓉媳婦許氏娘家來人,將其母子接回小住,又說諸事安置妥當再接親家。尤氏無奈何,隻得應承,自己且隨邢夫人熬煎日頭。過兩日,許家來兩個媳婦告訴尤氏:“老爺太太已將姑奶奶許配與某家續弦,但不許帶子過門。恰巧老爺有表兄弟姓吳,年近五十,家資富足,妻妾成群,隻不會生養,願認榆兒為子撫養。老爺思算甚妥,昨兒榆兒叫人領去,且答應吳門,賈家自此不看榆兒。”尤氏聽罷,麵先紅,再流淚,道:“媳婦我管不得了。榆兒卻是賈氏骨血,由不得外人作主前程!我這個祖母,雖說沒能耐給他好生活,然即使討飯,也不至叫他餓死。俗語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榆兒立誌,長大成材,替祖爭光,也未可知。親家不管不顧,一句話也不與我商量,就將榆兒送了人!可是法理人情能容的!叫我將來如何向榆兒的父親、死去的爺爺與祖宗交代?”言畢,涕泣不已。
許家媳婦道:“親家太太,為人做事頭腦要通達。豐收年自說豐盈話,遇荒歉,當說荒歉語。如今貴府既抄已敗,無所居無所藏,困苦之極。我們老爺太太如何舍得外孫遭此煉獄之罪?親家太太望孫成龍,我們老爺太太何曾不是呢,巴望外孫長大中進士當高官!好不好,從小兒與他一個衣食溫暖之處,與他延師讀書,不然盼這個望那個,怕也是空話。親家太太丟不下麵子,出不得力氣,年紀也有了,幼孫如何依附?莫若順其自然。吳家也是大門壯戶,孩子現得養護依寵,心頭先免一件居食之憂。吳家又無生養,得這麼個孩子,合家豈不寶貝明珠似的捧著?到讀書的年齡,自然請先生,上學堂,長大求功名,享富貴。孩子一生平安喜樂,親家太太也心安。成人後,他若知情,尋根究底,自會到你賈氏宗廟拜祖祭宗。他倘或厭惡他是敗落人家所生,且先免他市井受苦遭羞。你老一味舍不得孩子,倒是累孩子一道戀火坑呢。一輩子生不生,死不死,可是負著擔當麼?再者,你老果真不服,見官上堂的,你一個足不出戶的婦人,無銀錢無門路,又是犯官之屬,本是抬不得頭,如何衙門前擊鼓鳴冤?果真叫冤,可知我們老爺友眾路廣,怕敗官司出醜的,隻是親家太太。莫若現在做個乖人,孩子得了好處罷了,老爺太太也喜歡,親家太太得了許家周濟,清靜過個老年,豈不十全俱美?親家太太,三思五算,想想我們說的,可不都是理麼?照你才剛一篇話,豈不是奔進死胡同,累贅孩子,一棵樹上吊死!”
尤氏傷心不已,究竟無可如何,哭道:“我自己是活是死是苦,皆罷了。隻對不住大爺與蓉兒,死了也沒臉見祖宗!”許家兩個媳婦笑道:“親家太太休惱,我們且說句公道話,沒臉見祖宗的是他父子兩個,如何怪罪到你?你老是遭受他父子之害,方落此絕境。”尤氏道:“罷了,罷了。你二人講話甚不中聽,別說了。我回頭與我們大太太商議再說。”
許家媳婦又笑道:“商議什麼?還‘大太太’,可是你們尊的!這灰頭布衣的出門,縱是一把年紀,誰又會敬他一聲太太?不稱街肆上粗夯話,也算他得幸。落在泥坑裏的人,算他有誌氣,講立在雲樓上的話,也是白吃虧!才忘說了,我們老爺太太帶上一百兩銀子與你,日後缺錢,或言語一聲,或我們送來,養你個終老,都沒的說。真是要折騰,可是人財兩空,後悔不及!”
尤氏一聽,知道活口俱要許家塞堵,隻得忍氣吞聲,道:“到底要我們大太太給個主意。”許家兩個媳婦起身笑道:“你們大太太我也見過,隻怕他比你明理。我們明兒再聽回信。銀子且放此。”尤氏道:“銀子帶走罷,媳婦、孫子都丟了,我還要銀子作甚麼!”許家媳婦又笑道:“親家太太可是實誠人!隻恨老天打雷不長眼,偏生擊中你老?你當大府奶奶慣了的,不知愁布憂米。慢說這堆白花花的銀子,該有多少用場?就是這麼一堆銅板,也是叫人看著喜歡哩。親家太太究竟也受過幾個月的挫磨,有些知見了,無錢才寸步難行那。”尤氏重複道:“我問大太太去。”許家媳婦再笑,道:“我們可等不及你問去。便是你們一鍋糊塗醬,明日我們且再過來。”說著去了。
尤氏遂與邢夫人商議。尤氏將許家媳婦一篇話及自己的心思,俱告訴邢夫人。邢夫人聽後歎息不已,道:“不是說人窮誌短的話,咱們真真無路可走。打官司咱們無資本,贏不得,白惹世人笑去。果然留下重孫挨餓,受人欺淩,不如他去別家得寵享福。做父母的對孩子生而有養,方算盡責;有生無養,豈非父母長輩之罪?天意他有個活命快樂的去處,再去力奪,怕又生一層罪。依我愚見,此事莫若順遂天意。”
尤氏又問銀子事,邢夫人道:“若依咱們從前氣性,且叫傻大姐將那濁銀摔他麵上去。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們吃這頓愁下餐,再作那意氣事,人家惱了不說,隻當咱們因傻吃虧,或是裝出來的氣概,憑人諷笑罷了。不如順水推舟,遂了他們的心意。”皺了一下眉頭,又道:“隻不過,吳家必定先看過榆兒,中意才抱走。咱們竟是設法拜訪吳家,真是說的那麼好,便舍了榆兒罷。”尤氏嗚嗚哭道:“去又如何,也是最後一次見榆兒。何況這次見得見不得,又是一說。我是失丟榆兒了。”語罷,哭得更凶。邢夫人賠淚,無話可勸。
尤氏又啜泣道:“我現若死去,倒無掛礙。爹娘老過,兩個妹妹青春作古,娘家沒個親近人了。這邊成了這個光景,夫死子拘,媳婦要親家嫁出,孫子叫親家送人。我的死活也都一個意思了!大娘,我竟求你一事。事後我去祖宗牌位前謝罪,請與我一道,作個見證,此事情由迫不得已。”邢夫人歎道:“你有罪,我豈無罪?原該陪你一哭再跪。歇著罷,我亦因你傷神勞累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