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斯特勞斯夫婦外出,斯特勞斯小姐才得以出麵會客。她身著絲絨長裙,飄忽地來到客廳時,瞧見科林?姆爾維察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小口抿著仆從端上的熱茶,茶幾上則放著一遝紙張。他被濃墨浸染過似的烏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齊整,麵料低調、剪裁精巧的西裝使他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
然而隨著斯特勞斯小姐淡漠的問句吐出,“先生有何貴幹?”不近人情的假象即刻打破。姆爾維察迅速起身,笑容似夏威夷海灘的灼烈日光,他朝斯特勞斯小姐走近兩步,“英格麗特,你在這兒。”斯特勞斯小姐右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頭——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竟還直呼她的名字?!斯特勞斯小姐隻是輕柔地彎彎嘴角算是作答,內心的浪濤竟快要直衝雲霄。她將此歸咎於不被尊重的訝異和惱怒,這樣一來“英格麗特”這個名字從他唇邊滑出時自己刹那的失神和此刻眼底的少許滾燙液體並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先生若沒有要事,我便失陪了。您知道的——課業繁重至極,我先告辭了。”天哪,斯特勞斯小姐咬牙,她覺著自己重心不穩,一種奇異的、如同蒲公英掃過心扉似的酥癢襲上她的雙膝。不願在他人麵前出糗,斯特勞斯小姐轉身便走。手腕被人急切地抓住,斯特勞斯小姐險些跌倒,心跳快得一反既往,“先生你做什麼?!”聲線顫抖,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期盼著什麼還是單純的憤怒。
姆爾維察觸電一般鬆手,“寬恕我,小姐,我隻是想幫你,”他恢複了一貫的輕笑,“那日聽你說想同我學琴,表情那麼苦澀,想必是令尊不同意吧。所以我想盡我綿薄之力,這兒有些我的曲譜,還有筆記——哦,有些內容有些……愚蠢,望您不要介意。”這位“高聳入雲”的年輕人以一種近乎俯瞰的角度溫存地凝視著斯特勞斯小姐,這目光使她向來高昂的脖頸一低再低,隻得望著手中的曲譜不移開目光。
它們被科林握久了,仍殘存餘溫。
她——她不明白心底滿得快溢出來的是什麼。
她捕捉到兩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彙,“甜蜜”“痛苦”。
甜蜜?痛苦?不僅僅如此!潘多拉的箱篋已經打開,可憐的英格麗特隻剩下迷茫和恐懼作為她最初也是最後的盾牌。她正麵臨著貝多芬一生追尋、歌德賦詩歌頌的感情——愛情,可十五年人生不知人間冷暖的她如何明白?命運頑劣的戲弄嗬!
姆爾維察淡淡的嗓音將她出走的魂魄硬塞回瑟瑟發抖的軀體:“英格麗特,我想我聽見馬車的聲音了。該是您的雙親回家了,我也該告辭了。再會,小姐。”斯特勞斯點點頭,姆爾維察便從前院極快地消失。“送走客人要送至房門口並禮儀性挽留,麵帶笑容。”斯特勞斯小姐喃喃自語,她這才發覺方才她怔立著,嘴張了又張卻吐不出哪怕一個字眼,麵色蒼白的模樣有多失禮。全怪姆爾維察,他來得莫名其妙,去得火急火燎,餘下的隻有一疊布滿狂亂字跡的曲譜,滿室空寂和一顆年輕姑娘怦怦直跳的心。
斯特勞斯夫婦進了門,便照例詢問家中情況。斯特勞斯小姐從容作答,天衣無縫。平靜在一刻鍾後被狠狠撕裂。
斯特勞斯先生在客廳的沙發上尋見一隻指環,漫不經心地問起:“家中來客人了嗎?”先生的本意是欲得知斯特勞斯小姐是否按照守則來待客,心中慌亂的斯特勞斯小姐卻有如五雷轟頂,磕磕絆絆地將攤子撂到已被“趕走”的龐培先生身上,得以蒙混過關,此時她背脊已被冷汗爬滿,這種狀似幽會險些被撞破的錯覺令她坐立不安,盡管她並不知道“幽會”。
“我……我來將這指環還給克裏斯老師吧,父親。”斯特勞斯小姐鎮定自若地請求道。她說了謊。她第一次對父母說謊。自從遇見科林?姆爾維察,她便離預設軌道愈發地遠。反抗父親的指令,偷偷與青年男子會麵,說謊,這一切令她的靈魂每每回到那個循規蹈矩的軀殼中時總有些“排異反應”。
斯特勞斯小姐不禁想,若有一天用教條禮數鑄成的銅牆鐵壁轟然坍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