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與女(1 / 3)

這裏曾是一座標準的北京四合院。然而如今卻不那麼標準了。就象一張男子漢堂堂正正的方臉膛突然裏在眉眼間和臉頰旁賴巴巴鼓出幾個碩大的肉瘤,令人生厭又十分強悍、霸道和執拗,無端地破壞了臉麵的整個布局,從而變得畸型、醜陋和猙獰。可是誰都怕它,但誰都又親昵它,誰都認為這些“肉瘤”有損觀瞻,可誰都認為它們是造物主的神聖安排。這裏的人們就是在這樣正常又非正常、和諧又非和諧的格局中生息、繁衍著。

如果論這座四合院的正莊屋舍,四間北房,東西各三間廂房,共為十間。如今除去雞籠般過於狹窄實在難以支起一張單人床板的廚房外,經常和並不經常能夠住人的大大小小攏共二十一間,奇跡般膨漲了一倍多。那麼住戶有多少哩,僅從名正言順地擁有戶口簿者累計就有八家。而八戶人家蜷曲地居住在這座隻能側身而過的四合院裏,並且相安無事,可見中國的老百姓耐性之大了。

在位於北房的西間屋,蝸牛般抖抖瑟瑟地延伸出一間不足六平方米的低矮小房,從而自立門戶。沒想到,這間被擁擠在夾縫裏的小屋卻脫穎出兩個如花似玉的孿生姐妹——王蓓和王蕾。

這名為一間半的蝸牛狀小巢,相依為命地棲息著王蓓姐妹和她那半癱的父親。姐妹兩個住裏,她父親住外。

“爸,我回來了。”隨著一聲親切的呼叫,王蓓推門進了父親住的鬥室。當她細心地打量了一眼正依在牆上看書的父親,不禁一怔,“爸,您又自個兒下地了吧?”

王蓓的父親叫王子林,是某中學高年級的語文教師。他祖籍在河北省高陽縣,出身於書香門第。他解放前夕畢業於北平師範學院,而立之年才有了妻室。他任教二十餘載,除了被勒令不得不忍痛依依不舍地放下教鞭外,始終如一地把任教當成學問來作,嘔心瀝血,費盡苦心。他宛如一支蠟燭,照亮了千百個學生知識的窗口,而他自己卻消耗得變成了一個“幹兒狼”,一米七〇的身高,竟然體重才九十一市斤。多虧了他平時總愛穿寬大的衣服,加之臉頰的顴骨比較多,鼻梁上又架著一副寬邊深度近視眼鏡,才使得他不至過分單薄,在講台上不失師長的尊嚴。而今,不知是殘疾引起的痛苦還是因再也難以重返講台的愁緒,或者是由於拖累女兒而終日不安,他那稀疏的頭發好象一夜之間全都降雪落霜似的白了,白的竟然象天山的雪峰一樣,明晃晃的刺眼,再也找不到一根黑發。殊不知,他今年才剛交五十一歲嗬!額頭上,眼角邊卻布滿了深深的皺紋,象個年過花甲的龍鍾老翁。他聽到女兒帶有嗔怪地責問聲,放下書本,表示不解地看了看左右:“沒有哇。”

“爸!”王蓓兩眼緊緊地盯著父親右胯的褲子上那倘未撣掉的灰塵,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心裏象針紮一樣疼痛難忍。她感到眼前象籠罩上一層霧似的朦朧不清,她想眨眨眼將這層雲翳似的霧氣拂去,可是又怕因此將那層霧氣聚集在一起,彙成露珠般的淚滴。她不願讓父親看到自己的傷感。因為她知道父親是最怕看到女兒們哭泣的,哪怕一滴眼淚他都不肯看到。他覺得女兒的眼淚是無比珍貴的,也是最令人不能目睹的。盡管他知道女孩子天生淚腺就比較發達,或者愛哭是女孩子的天性。伹是他卻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每當他看到女兒們淚珠漣漣,他的心就碎了,他將為此受到不可饒恕的譴責和最嚴厲無情的鞭笞。那天,被學校的造反兵團定罪為“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黑幹將”的王子林突然被進駐該校的“工宣隊”成員攙扶回來,下半截身子軟塌塌的失去了支撐力,人也已經奄奄一息。據“工宣隊”成員說,造反兵團在批鬥他時,勒令他敲一聲鑼,喊一聲自己的名字,罵一聲自己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孝子賢孫”,他執意不肯,一個造反兵團的頭目痛斥他死不改悔的冥頏不化,凶相畢露地一腳踢在他的脊錐骨上,他生是一聲沒吭,但是卻昏厥過去。受到無情摧殘的王子林蘇醒過來,並沒有因為難以忍受的傷痛和政治上的殘酷打擊而呻吟,但是當他看到哭得象個淚人兒似的兩個女兒卻受不了了。他掙紮地要坐起來,要給女兒們擦去臉上的淚珠,同時臉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痛苦地抖動著,哀求似的說:“蓓蓓,蕾蕾,我的好女兒,你們不要哭,千萬不要哭嗬!你們再哭爸爸可真受不了了呀!”王蓓看到父親極其痛苦的表情,急忙忍住了痛哭,而把滿眶的淚水吞到了肚裏。從此以後,她和妹妹王蕾規定一條鐵的戒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當著父親的麵兒哭。她們知道父親看不得女兒們哭,至於其中還有什麼更深一層的緣由並不知曉。這並非是她們粗心,而是她們雖然曾經多次問過父親卻一直未能獲得父親披露心跡的真實隱衷。王蓓急忙轉身走進裏間屋,用濕毛巾擦擦眼睛,鎮靜一下酸楚的心情,拿過一把苕帚,給父親拂去褲子上的塵土,然後一聲不吭地打開蜂窩煤爐子,要給父親做飯。

“蓓蓓,有什麼結果沒有?”王子林目不轉睛地看著大女兒,關切地問。

正在往蜂窩煤爐子裏加煤的王蓓頭也不回地答:“沒有驗上。”她的話輕得象火爐裏冒出的一縷淡淡的煙,似乎所涉及的問題在她心裏壓根兒就沒占什麼比重。

“為什麼?是身體不合格?”

“不是。”

“是名額有限?”

“也不是。”

“那究竟是為什麼呢?”王子林從深度近視鏡片射出茫然的目光。

此刻,他的確茫然了。

昨天下午,街道“革委會”主任帶著一個自稱為區武裝部的年青軍人來到家裏,主動提出要保送王蓓和王蕾參軍入伍。

“什麼?”王子林聽罷立刻驚呆了。深度近視鏡片後麵的兩個眼珠不僅要鼓出眼眶,而且變得象石頭一樣僵硬,鏽住一般不能轉動。過於出乎意外的訊息比有所預料的大悲大喜對神經的震憾還令人難以忍受。理智分明鄭重地告訴他是聽錯了,而且錯得都達到了荒唐的程度,荒唐得比唐·吉訶德大戰風車還叫人啼笑皆非。

“應該向您祝賀呀,王老師!”當王子林的思緒仍在迷惘的國度裏徜徉遊蕩時,街道“革委會”主任在他的頭腦裏打開了一扇天窗,使他清醒了過來,“別人家的女孩子急紅了眼都當不了兵,您這一下子就是兩個。”

王子林清醒倒是清醒了,但惟其清醒才由方才的麻木狀態轉化成驚訝,憂慮和不安。蓓蓓和蕾蕾怎麼從來也沒提到過要當兵的事呢?莫非她們在跟自己打埋伏,有意瞞著自己?這怎麼可能呢?雖然女孩子大了,有些事不便於向當父親的說。可是這種事有什麼不可公開的?當兵是天大的好事嘛,又不是羞於見人的事。況且兩個孩子都還天真純撲,雖說蕾蕾任性一些,心胸也沒有蓓蓓豁達,有時還愛計較,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她們有事瞞著自己,這次當兵怎麼可能要來個“先斬後奏”呢?再者,以往當兵都是本個所在的單位先報名,單位同意以後再檢查身體,然後才能入伍。退一步講蕾蕾倘無工作,由街道推薦也未償不可,那麼蓓蓓呢?在棉紡廠工作,保送也應該由棉紡廠出頭露麵,怎麼區武裝部卻要橫插一杠子呢?莫非這也是“不破不立,立在其中”,是湧現的又一個新事物?這年頭是一天一個新觀點,一天一個新提法,一天一個新道道,搞得人迷三道四,舉足難行。還有,姑且不講蓓蓓、蕾蕾一走留下我孑然一身,難以生活,如果她們姐妹真的都能夠一起當兵我是拍雙手讚成的,我寧肯告別人生也決不願因自己殘疾拖累了孩子們,而是說我這個被列入“黑五類”,其子女被斥為“狗崽子”的能夠加入“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的行列裏去麼?前兩年,蓓蓓和蕾蕾何嚐沒有作過當兵的夢呢,也有過象一般工農子弟所有過的彩色的憧憬,她們也曾想親手駕馭自己生命的小舟駛向綠色的海洋。可是夢幻終歸是夢幻嗬,無情的事實向她們姐妹宣告綠色之海沒有她們兩隻小舟的航道,因為她們不配。她們隻能象社會的棄兒一樣在雙雙鄙夷的白眼下伸著肮髒的小手向人生可憐巴巴地乞討發黴的殘羹。命運之神對這兩個無辜而羸弱的女兒是多麼冷酷和不公平嗬!然而,今天卻陰霾頓開,祥雲熠燁,莫非真的到了“停看開聖曆,暄煦立為期”的時刻?否則這種將由“狗崽子”變為“最可愛的人”的轉化又該怎樣解釋呢?——善良的人總是以善良的眼睛看世界。一時間,在王子林跟前呈現出一個鮮花爛漫的天地。

然而,殊不知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裏一夥欺世盜名的陰謀家正在奸汙著千千萬萬善男信女們的聖潔的心靈。他們在罪惡地玩弄著曆史,也在罪惡地玩弄著屬於曆史範疇的虔誠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