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被街道“革委會”主任引見的自稱為區武裝部的年青軍人,是“林辦”主任葉群的情人王伯騰所指派的專為林立果“選妃”的“特工”人員。他下意識地觀察著王子林的表情變化,為了徹底打消王子林的顧慮,以政府官員所特有的口吻說:“你兩個女兒當兵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們也知道,她們走後會給你的生活帶來困難。放心,我們是會做出妥善安排的。再有就是你本人的問題,我們已經到學校作了調查,總還是個思想認識問題嘛,校方會盡快給你落實政策的,相信群眾相信黨嘛。好了,回頭告訴你的兩個女兒,明天準備去體檢,到時候會有汽車來接她們。”說罷,揚長而去。
多麼明快的決斷,多麼慨然的許諾啊!王子林簡直陶醉了。他不僅看到兩個女兒踏上令人神往的美妙前程,而且自己也將從災難的深淵得到解脫,從而洗刷掉蒙受的不白之冤,女兒們也從此可以揚眉吐氣地做人,這不是一個父親所企及的麼?他雖然也崇信人生的路要靠自己闖,不能依賴他人的恩賜的信條,可是在現實中又有哪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自己的命運呢?當一種那怕是千真萬確的理論被嚴酷的現實無情地徹底擊碎的時候,那麼這個理論將無疑地變成一個空洞洞的軀殼,人們也將無疑地對這個“軀殼”表示感喟、彷徨和哀歎。那麼究竟是信念作用於現實呢,還是現實支配著信念?王子林覺得這個命題有些深奧。既然這是個屬於哲學範疇的命題,那麼結論應該由哲學家去做。這個曆經磨難的中學語文教師急切關注的是他和他的女兒們盡快擺脫所遭受的不公平的境迂。所以,當他聽到女兒王蓓說當兵這個已成定局的事情結果又變成泡影時,他怎麼會不感到震驚和茫然呢?
王蓓看著父親因困惑而變得愁苦的臉,心裏引起一陣騷動的不安。她理解這位在人生的坎坷道路上艱難跋涉的父親那顆衰老的心,也理解不公平的世界將一個又一個有形的和無形的鐐銬戴在父親身上使他遭受到無限的痛苦,然而她更理解父親因無力使她們姐妹獲得應該獲得人生權利心靈上所產生的重負和時時所萌生的希望。
人生三大悲劇之一——中年喪妻,早在十年前就無情地降落到王子林頭上了。那時王蓓和王蕾剛滿六歲。
不知這算不算“因禍得福”,由於妻子的謝世,拋下兩個幼女無人撫養,當時街道辦事處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出麵向王子林所在的勞改農場聯係,勞改農場也以慈悲為懷,方使他提前獲準重返人世,但仍戴右派分子的帽子。然而對於王子林來說總算不幸之中的幸運,命運之神還算成全了他和女兒的得以團聚,並能使他得以覆行一個父親的責任。
殊不知,無形的鐐銬比有形的更加冷酷無情。在勞改農場,“物以類聚”彼此彼此;他一旦皈依人間,才真正看清自己“鬼”的原形。人焉能與“鬼”為伍?盡管王子林這個老牌大學生“學富五車”,卻難以換來口糧一鬥。在這個階級鬥爭喊得震天響的社會,一個戴帽“右派”與一個黃膽性肝炎患者一樣令人可畏,誰不怕“沾包”呢?原來的學校不肯接納,其它幾個學校更不敢收留。沒有工作,用什麼撫養兩個女兒?王子林感到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生存對於他已經失去了追求的含義,赤裸裸地變成了沉重的十字架。一把菜刀,一條繩索,一瓶敵敵畏,了此殘生,王子林不是沒有想過,可每當他在絕望中閃現出這個危險的念頭便代之而來的卻是一陣閃電般的自我懲罰的耳光,因為他省悟到這種懦弱者的逃遁是對父親這個神聖而偉大的稱號的褻瀆和玷汙,是對女兒們的輕慢和犯罪,這才是真正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為了女兒們,他挺起了胸膣,向人生,向命運:展開了頑強地挑戰。經過幾經周折和不懈的努力,終於在一個衛生院當上了一名“清潔夫”,雅號“衛生員”,其職權範圍為負責清掃八個男女廁所,十個診室,四個正副院長辦公室和上下兩層樓道的衛生,月薪水為三張“大團結”。
這杯水車薪,維持三口之家的生活,其拮據程度可想而知。但是溫飽的艱難,王子林感到並不可怕,而且在兩個女兒的心目中,她們的爸爸似乎還是“富翁”。因為她們每次交納學費和購買筆墨紙張,隻要一伸手,王子林從來不說二話,慨然應允。當時她們那裏曉得,她爸爸每頓餐幾乎都是一個幹饅頭加二分錢的醃芥菜疙瘩便打發了事,直到後來王子林由於嚴重的胃潰瘍和極度營養不良而病倒在醫院裏,她們才一清二楚。最令王子林難以忍受和難以抵禦的是因為自己的“汙點”而在女兒們潔淨無瑕的心靈上投下悲涼的陰影。他每天清晨必須根據街道委員會關於不成文的改造右派分子的條例在居民起來前清掃完一條足有五百米長的胡同。起初,王蓓不解地問:“爸爸,您怎麼每天都起那麼早打掃胡同?”問得王子林一時不知應該怎樣回答。是呀,怎麼給女兒說呢?說爸爸是在接受懲罰,這樣不僅使女兒理解不了,而且也會傷害她們那幼小心靈的自尊。他隻得搪塞地說:“大人不象你們小孩子那樣覺兒多,醒了,躺著也是躺著,還不如起來打掃胡同,又鍛煉了身體,又做了好事。”從此,女兒不再問了。可是過了兩天,王子林清早醒來,見兩個女兒的床上空無一人,他急忙跑出大門一看,見王蓓正在揮舞著比她還高的竹掃把打掃胡同,二女兒王蕾跟在後麵一邊狠狠地啐唾洙,一邊憤憤地罵:“呸!呸!臭胡同!臭胡同!……”王子林頓時覺得心裏象撒上一把辣椒麵兒,火辣辣地作痛。他急忙跑過去抱住王蕾,痛苦而又勸告地說:
“蕾蕾,不要這樣。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爸爸會把全部情況都告訴你的。”王蕾象受了莫大屈辱似的撲在王子林的懷裏放聲哭了起來。王子林把湧到眼眶的淚水硬是咽進肚,“蕾蕾,我的好蕾蕾,不要哭,叫別人看見你哭鼻子,多不光彩呀。”王蕾不但沒有止住哭聲,反而拉住王子林的手:“爸爸,我們回家,不給他們掃胡同,就不給他們掃胡同。”最後還是王蓓跑過來,恫嚇說:“蕾蕾,你再哭,我永遠就不跟你好了!”這才平息了一場小小的風波。但是王子林知道,女兒的哭聲雖然不會聽到了,但是恥辱的烙痕卻印在她們的心裏。
果然事隔不久出現了這樣的情景:放學回來的王蓓和王蕾剛要拐進胡詞口,突然被一群“伏兵”圍住了。一群男孩子一麵推搡著她們姐妹,一邊拍著巴掌呼喊著,
“大右派,
冒壞水兒,
黑了心,
瘸了腿兒,
掉到茅坑臭了嘴兒……”
王蓓和王蕾象兩個受到打擊的小貓,瞪著驚恐的眼睛想逃出包圍圈兒,結果忽兒被推到東,忽兒被搡到西,跌跌撞撞,可憐這兩個弱小女子也無辜地遭到了非人的摧殘。
聞迅趕來的王子林連連向這群“伏兵”鞠躬作揖,才使兩個女兒衝出了重圍。
父女三人回到家,一定會抱頭痛苦一場,結果卻不然。王蓓死死咬著下嘴唇,嘴角出現兩條殷紅的血跡,硬是沒哭。王蕾見姐姐不哭,嘴角委屈地一撤一撇地,最後扒在床上,肩胛連連聳動,也沒哭出聲來。王子林呆呆地看著兩個可愛的女兒,臉色白得嚇人,好象渾身的血液都流盡了,淌幹了。
十年來,王子林看著兩個處處受到歧視的女兒,胸中就猶如壓著一塊冰冷的不可排遣的重負,覺得對女兒欠下了永生永世難以補償的債。他雖然把一腔心血毫不吝惜地輸送到女兒們身上,每天都精心地輔導她們的學習,無微不至地關心她們的生活;他雖然中年喪妻,為了不讓女兒受到絲毫的慢待,決心永不再娶,以此來回贖自己的罪過,然而,盡管兩個女兒在曆屆的學習成績門門都是全優,可是在入團、升學以至就業上仍舊受到他的株連。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呀?!難道說就因為當年在鼓動幫助黨整風的前提下僅僅給學校黨委書記提了一條要關心教師的生活這樣一個合理化的建議而判處為“反黨言論”被打成“右派分子”,即便是自已罪有應得,那麼莫非就“永遠不得翻身,而且子子孫孫都要在額頭打上不齒於人類的叛逆者的烙印!他是多麼期望能夠看到自己的女兒得到作為一個真正的人的尊嚴啊,並且的的確確被社會所承認,那怕他今天看到明天就將死去,那時他一定會含笑閉上雙眼。他期待著,痛苦地期待著嗬!……”
“爸,”王蓓解除父親疑慮和痛苦地嫣然一笑,“不是人家不要我,是我自己不願意。”
“那又為什麼?”王子林急得雙手一柱床鋪挺直了身子,“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麼?怎麼突然又變卦了呢?蓓蓓,你不要耽心我,況且區武裝部的那個同誌講,會考慮我這個實際困難的,就是退一步說沒有人來幫忙,隻要你和蕾蕾能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我會覺得突然年輕十歲,身體也會馬上好轉。不信,等你們穿上軍衣出發那天,我一定親手給你們做上幾個你們小時候最愛吃的炸豬排、爆炒雙花、糖醋裏脊,最後再來一個沙鍋母子燴。”他說著拄著床就往地下移,似乎他的話已既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