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瞧你。”王蓓攔住了父親,轉身又洗米做飯,想說什麼,嘴唇一閉又忍住了,臉上泛出幾絲陰鬱的情思。
“蓓蓓,你告訴爸爸,到底為什麼嘛?”王子林一副急煎煎的樣子,話語中哀求多於質問。
王蓓突然轉過身來,冷丁地問:“爸爸,您說檢查身體是不是應該到武裝部指定的醫院?”
“是呀!我聽說都是這樣。”王子林見大女兒突然提出這樣一個簡單而又莫名其妙的問題,著實有些驚訝,“那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王蓓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那一帶我沒去過,好象是在西單以北、地安門以西。”
“那裏會有什麼單位呢?”
“不是一個單位,好象是一個大官兒的家。”
“一個大官兒家?”
“光崗哨就有好幾道,而且是挺大的一個獨院,房子比資本家的別墅還高級,連走廊都鋪著厚厚的地毯。其中一個五十開外的女的好象是女主人,挺有派,我總覺得好象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似的。”
“那一帶是有一些部隊的大機關,中央軍委,國防部,好象還有一個戰士出版社。”王子林沉吟片刻,眼裏突然放出異樣的光彩,“蓓蓓,既然你們是作為‘特召’入伍,會不會就給這個大首長當護士,或者是打字員什麼的?聽說中央一級幹部還有專門給收發文件的,會不會叫你們去幹那個呢?”
“爸,我一進那家的門口,心裏就噗嗵開了,總覺得有一種後怕。”
“怕什麼呢?”
“我也說不上來。”
“那是心理作用。我看主要是生疏的緣故。‘伴君如伴虎’,這話是過去的定評。現在共產黨的幹部,不是說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嘛。不論幹什麼工作,隻是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有什麼可怕的哩?我所以希望你和蕾蕾都去當兵,一不是指望你們升官發財,二不是期待你們光宗耀祖,而是覺得你們應該獲得作為社會的一員本該具有的人格、尊嚴和權力。可是,”王子林心裏不由泛起一陣酸楚的漣漪,“你們的爸爸太無能了,豈止無能,簡直是個窩襄廢!還得叫你們姐妹……”他說到這裏聲音都暗啞了。但他立刻意識到此時不能流露出自卑和傷感,因為他深知王蓓是個非常要強的姑娘,長期不公正的遭遇使她對生活不象周圍的姑娘那樣充滿瑰麗的夢幻和熱切的向往,心靈裏對曾經崇拜的偶象不那麼狂熱了,因而使她在平時生活中冷漠多於熱情,理智勝過衝動,但她決不頹喪,決不輕浮,決不悲哀,反而更機敏,更沉著,更冷靜。人在逆境中往往才會真實地體驗人世間的雨雪風霜,也更能確切地感受世態的炎涼,眼下要緊地是激發王蓓的熱情,使她積極地擁抱生活,追求美好,向往未來。於是,王子林一掃臉上陰鬱的表情,大放光彩地說:“蓓蓓,你在中學時不是曾朗誦過浮士德的一句名言麼,‘要每日去開拓生活和自由,然後才能夠作自由與生活的享受。’你就大膽地去迎接未來的召喚吧,雖然未來的天空也會有烏雲,未來的道路也會有荊棘,但是我們不能因為遇到烏雲就懷疑有藍天彩霞,也不能遇有荊棘從此懷疑道路的寬闊平坦,況且開拓本身就是一種鬥爭。去吧,孩子,爸爸會天天為你們祝福的。”
“爸爸!”王蓓剛要向父親表示可否,王蕾象個快樂的天使舞步般飄然地進了屋,喜眉樂眼地向王子林麵前一站,一挺豐滿的胸脯,同時作了立正動作,“報告爸爸大人,解放軍戰士王蕾回來了。”說著得意地笑得前擁應合,王子林見王蕾已經換了一身戎裝——草綠色的軍衣,草綠色的軍帽,草綠色的解放鞋,從頭到腳如同滴著綠,加之綠的莖幹上托出一張粉裏透紅的臉,儼然一個“碧波仙子”,一代巾幗風流。他不錯眼珠地打量著二女兒,深度近視鏡片裏的兩眼眯成一對月牙:“蕾蕾,你怎麼穿上軍衣了?已經同意你參軍啦?”
“那還用說。”王蕾自負地一揚下頦兒,向王子林嬌態地一笑,抬手將裝有換下來的衣服的尼龍提兜往床鋪上一拋,“再見吧,我的親愛的小屋!再見吧,我的親愛的爸爸!再見吧,我的屬於昨天的記憶!”
“蕾蕾,你——?”王蓓看到妹妹穿了軍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王蕾見王蓓一副震驚的神態,不由嘻嘻一樂,戲謔地說:“怎麼,眼紅啦?”
“真的他們就準許你一個人當兵?”
“那還用說。哼,誰叫你當初還想拿一把兒?”
“真要是這樣,太好了。”王蓓緊鎖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了,“這樣一來,我也就不必耽心爸爸沒人侍候了,你也可以在部隊上安心當兵,用不著心掛兩頭了。”
“蓓蓓,你不該這樣草率行事。這是個多麼千載難逢的機會呀,你會感到終生遺憾的。”王子林以傷感的目光看著大女兒,無奈地搖了搖頭。
“爸爸,隻要在您身邊,我就感到幸福和快樂。”王蓓說著一笑,“一個人當兵和兩個人當兵街道上隻給我們的大門上掛一塊光榮之家的木牌牌,又不會掛兩塊?爸,有一塊就夠您光榮上幾年了。”
“什麼呀,”王蕾不知為什麼聽罷急地一跺腳,轉身從屋外拿來一個軍人挎包,一把塞到王蓓懷裏,“給,這是你的軍衣,是他們叫我給你代領的。”
“我還沒同意,他們怎麼就給我發了軍衣?”
“他們說,當兵保衛祖國是每個革命青年的神聖職責。”
“那也得本人自願!”
“他們說,你不是已經去檢查身體了麼?如果你壓根兒就不同意,那你還去幹什麼?”
“要領我自己去領,誰叫你給我帶回來的?”
“他們說,不給你領,我也領不成。”
“那為什麼?”
“他們說,你如果不同意當兵,我也別想。”
“他們說,他們說,你就知道他們說?”王蓓以不悅的目光質問地瞪著妹妹,“你怎麼不說我們一走爸爸就不能生活了,要我們當兵也可以,但必須先解決爸爸的實際困難。”
王蕾有幾分羞赧地:“還沒有走成,就給人家提這提那的,萬一人家……”
“怕什麼?”王蓓氣噗噗地,“要走你走好了,不給爸爸想出妥善的辦法,我寧肯不去。”
“你不去,我還能走得成呀?”王蕾尋求支援地看著王子林,“爸爸,您看她!”
“蓓蓓,我不是再三說過了嘛,你們放心走好了,我的生活自有辦法。”王子林解勸地看著大女兒,“再說,你們也不會馬上就走,怎麼著也得在家呆個四天五天的,在你們走以前區武裝部是會幫助想出辦法來的。”
“爸爸,”王蕾頭一低,“他們說,吃完晚飯就要送我們走。”
“嗬!”王子林驚了個嘴大眼小,“為什麼要走這麼急?”
王蕾呐呐地說:“他,他們說,兵貴神速。”
“不行!”王蓓憤憤地白了妹妹一眼,“我去找他們說,不答應我提出的條件,我堅決不走!”
“姐!”王蕾急忙上前拉住王蓓的衣袖,“他們說了,這是上邊決定的。他們已經給上邊兒反映了我們的實際困難,提出允許我們晚走幾天,把家好好料理料理,同時也想法找個人,我們走後爸爸也會有人照應。可是上邊兒不同意,說要服從國家需要,個人問題以後再考慮解決。”
“嗬!”王子林聽完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呼聲,不知是領悟的讚許,還是大惑不解的驚歎,還是出於難以割舍的呻吟。他兩眼呆癡癡地坐著,臉上的表情凍住了,嘴角艱難地抽搐了幾下,又僵了一般不動了,那樣子好象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落,可又想馬上追回,但是卻已知是不可能的了。他久久地一言不發,又似乎已是無話可說,或者是喜悅、興奮、迷惘、惶惑、猶慮、期望、失望、再希望,一古惱兒湧積在喉頭,使他不知所雲,麻木的表情宛如一個沒有神經功能的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