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戀戀自從那日霧中遇險後,一連幾天夢魘縈繞,夜不成寐,嚇得半宿半宿不敢合眼,枯澀的目光呆癡地瞪著黑魆魆的屋頂,太陽穴一蹦一蹦地痛,腦子裏好象有一個西洋樂團,各種聲音一起鳴叫,亂死了。
睡在對麵木板床上的母親拉亮台燈,關切地問:“戀戀,你這幾天總是睡不踏實,一定有心事。”
“媽,不是告訴您了嗎,我是在思考到農村以後如何更好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艾戀戀搪塞地說,並且有意在語調中流露出一絲不悅,借以更好地掩飾。
“女兒大了,遇事能夠獨立思考了,用不著媽了。”母親輕輕歎了一口氣,有埋怨,也有傷感。顯然,她對女兒細微的表情變化做了認真的觀察,並且得到肯定性的結論:女兒一定遇到了什麼意外的事情。
“媽,您老是對我不放心!”艾戀戀雖然口氣很硬,但是說完以後心裏隱隱作痛。如今,除了對麵的媽媽以外,可說是舉目無親了。滿腹的心事不向母親傾吐,又向誰去說呢?何況,她向來極尊敬、熱愛和崇信她的母親。但是,她對母親的愛戴和敬仰決不是單單出於樸素的養育之恩,而且基於對母親品格的了解。
在那人妖顛倒的日月,身為大教授的艾戀戀的父親由於與遠在美國的一個老同學交換學術論文而被誣指為裏通外國,無休止地批鬥和難以忍受的人身侮辱,使他飲恨而死。同時,身為中學教員的艾戀戀的母親也受到株連,被勒令停止工作揭發其丈夫的“反革命罪行”,並且造反派們蠻橫地宣布:“如果態度不老實,將遣送到農村勞動改造!”艾戀戀的母親利用三個不眠之夜,洋洋萬言,情真意切地謳歌了丈夫為祖國的教育事業嘔心瀝血的動人事跡,然後拖著虛弱多病的身體,忽受著母女分別的淌血的悲痛,毅然到了不毛之地的大西北。兩年以後,她被送回來,已是生命垂危,多麼剛強而心地高尚的女性啊!
“媽,不是女兒有意要瞞著您,而是這幾年您經受的磨難太多、太殘酷了。您那深受創傷的心靈已經無力再承受負擔和壓力了。相信您的女兒吧,媽媽,她不應該再是卵翼在母親懷抱中的雛鳥,而應該成為一個搏擊風燕的海燕了。”艾戀戀心裏喃喃地說著,並且暗暗祈求母親的諒解。
母親見女兒不肯披露心跡,隻得關燈就寢。她好象諦聽到女兒的心聲似的表示寬心地打了個哈欠,不再盤問和追究,能有什麼人比母親更了解自己的女兒呢?女兒不肯講出來,自有不肯講出來的道理,強求和責備是會損傷女兒的自尊的。
轉天上午,料峭的寒風仍然肆無忌憚地撲打著破舊的門窗,艾戀戀母女居住的這間低矮的鬥室遊蕩著一股勢頭絲毫沒有減弱的寒氣。
這當兒,一輛蛋青色上海牌小轎車驕橫地駛上土坡,一個大速度急轉彎,“吱——”地一聲停在艾戀戀的家門口。
周勃首先從車裏跨步走出來,後麵緊跟著的是身著呢質陸軍服裝的王宇駿和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
王宇駿好象是個常客似的徑直走到艾戀戀家的門前,直呼其名地喊道:“艾戀戀在家嗎?”
應聲走出來的是艾戀戀的母親,她開門一瞧,三張麵孔全是陌生的,她極力調動大腦的貯存信息,仍然沒有絲毫印象。她疑惑地眨眨眼,謹慎地問了一句,“同誌,您找誰?”
王宇駿顯得極其親熱地說:“這麼說,您一定是艾戀戀同誌的媽媽嘍。我姓王,這位首長姓周,她是XX文藝宣傳隊的隊長,叫梅麗芬。”
艾戀戀的母親見來者談吐爽朗,而且又是很有身份的人,一麵小心翼翼地往屋裏讓,一麵通報似地喊道,“戀戀,有幾位同誌來找你。”
周勃正要抬腿進屋,突然又收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動了。他皺著眉頭打量著這間年久失修的陋室,似乎害怕房頂會在寒風的搖曳中坍塌下來,砸他個頭破血流。他習慣地用舌頭一咂右牙床,右眼隨之用力一擠,一抬手把王宇駿叫回來,一本正經地說:“先通知這個地方的街道革命委員會,把這間房子修葺一下,然後再找艾老教授所在的大學,立即將他們原來居住的房子騰出來。”那口氣,好象他就是整個城市的房管局局長。
驚喜地從屋裏跑出來的艾戀戀一眼認出了周勃正是在濃霧中使她免遭欺淩和侮辱的恩人和救星,她雖然聽了剛才周勃發號施令似的話語心裏“咯登”跳了一下,但是這一絲淡淡的疑雲立刻被喜悅的浪潮淹沒,已蕩然無存了。她落落大方地把周勃請進屋,一想起那天傍晚自己的狼狽樣不禁臉微微一紅,顯得有幾分靦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