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煙雨,隻是落花,數十隻吸血蛾一隻都沒有在劍雨中粉碎,卻又全都不知所蹤。
那刹之間,數十隻吸血蛾就像是被劍雨絞成了煙霧,散入煙雨之中。
崔北海卻知道絕不是。
他知道自己還沒有這種本領,也知道那刹之間那數十隻吸血蛾又已魔鬼般消失。
對於這樣的敵人,他實在束手無策。
他橫劍當胸,木立在那裏,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眼中雖無淚,卻已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信送出,最快都要六日才可以送到萬花莊那裏,常護花即使一接信就起程,也得在三月十八頭上方能夠來到聚寶齋。
吸血蛾卻明顯的日趨猖獗!
到了蛾王出現的時候,群蛾就蜂湧撲擊,將它們的吸刺刺入他們吸血的對象的身子,吸幹那個人體內的血液。
蛾王的出現據講都是在月圓之夜。月圓之夜也就是十五之夜。
這傳說如果是事實,常護花趕到的時候已遲了三天,吸血蛾若真的要吸他的血,他已變成一具死屍、幹屍!
三月初八,吸血蛾在夜裏出現。
一大群吸血蛾,數目比昨日又多出了一倍,圍繞著燈光飛舞。
崔北海沒有理會,那群吸血蛾,飛舞一盞茶時候終於消失,幻影般消失,魔鬼般消失。
三月初九,崔北海晚上從外麵回來,一臉不悅之色。
今日他先後曾將吸血蛾的事告訴了十一個朋友。
他這十一個朋友之中,有鏢師、有商人,甚至有江湖郎中。
這地方的府尹高天祿,總捕頭楊迅,也是他傾訴的對象。
這些人大都足跡遍天下,見多聞廣,崔北海告訴他們,就是希望他們之中能夠有一個人提供他一個抵抗,甚至消滅吸血蛾的辦法。
結果完全失望,他甚至有些後悔。
這些人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話,當他在說笑,隻有兩個人例外。
這兩個人都是以為他的腦袋有毛病,崔北海沒有辯護,他隻是苦笑。
因為他早就預料可能有這個結果。
吸血蛾的事如果不是發生在他的身上,他也一樣不會相信,他直入書齋。
經過初六那天的事情,他已不敢再跟易竹君睡在一起。
過去的兩天,他都睡在書齋之內。
今夜天上也有月。
崔北海獨立窗前,溶著澄清的月色,內心亦起了淒涼的感覺。
他忽然感覺自己完全孤立。
“霎霎”的聲音忽然從他後麵傳來。
這種聲音在他來說已並不陌生。
每一次吸血蛾的出現,他都想到這種“霎霎”的聲音。
這正是吸血蛾振翅時,所發出來的聲音,他霍地回頭。
入眼是一片黑暗,他進來之時滿懷心事,忘記了將燈燃起。
這一片黑暗之中,突然閃起了無數團慘綠色,鬼火一樣的光芒。
每一團慘綠的光芒之中都有赤紅的雨點,雖然細小,卻又特別閃亮的血光!
慘綠血紅的光芒霎霎聲中飛閃,就像是無數對魔眼在黑暗之中窺望!
--吸血蛾!
崔北海心中悲嘶,咽喉卻似被什麼噎住,並沒有聲音發出。
他突然轉身衝入黑暗之中!
書齋內的一切他了如指掌。
這一衝正好衝到書案之前,他清楚記得書案之上放著一盞燈。
燈仍然在書案之上。
崔北海左手一揮,“叭”的將燈罩擊飛,右手旋即幌著了火熠子,燃起燈火!
昏暗的燈光刹那驅散黑暗。
慘綠血紅的光芒亦在這刹那之間完全幻滅,“霎霎”的聲響同時消失。
書齋中沒有吸血蛾。
慘綠血紅的光芒幻來之時,吸血蛾亦已幻滅!崔北海掌燈在手,詛咒在心中。
三月初十,更深人靜,月明風清。
崔北海靜臥在書齋中,人已疲倦得要命,卻仍然沒有入睡。
他雙眼勉強睜大,瞪著書齋正中的七團拳大的光芒--是火光。
七條燈蕊揉成的粗大火蕊正在燃燒。
火蕊的下半截全浸在一個盛滿了燈油的大銅缽之內,那個大銅體,則放在一張幾子之上,幾子卻放在老大的一個浮盤之中。
浮盤裏載滿清水,整張幾子都浸在水裏,銅缽也有一半被水浸著。
七條粗大的火蕊同時燃燒已經明亮非常,再與水輝映,整個書齋就如同白晝。
崔北海想了整整一天,終於想出了這個陷阱。
一般的蛾,大都是見火即撲,所以蛾撲到燈上,就隻是圍繞著燈罩飛舞,若是將燈罩取去,必然就撲入火中。
燈蛾撲火,九死一生,燈下再加一盆水,更就是必死無疑。
灼傷了翅膀給水浸濕,根本就難以高飛。
崔北海隻希望吸血蛾撲火的習性與一般的蛾並無不同的地方。
他更希望火能將魔法燒毀,水能將魔法淹滅,吸血蛾撲入火中,掉進水裏後,就不能再幻滅消失。
隻要有一隻吸血蛾的屍體在手,那些完全不相信的朋友多少都應該有所懷疑。
隻要他們動疑自然就會插手追查下去,與他們一同設法對付那些吸血蛾。
那最低限度他也不會現在這麼孤獨。
他現在不睡,勉強的支持下去,就是在等侯那些吸血蛾的出現,自投羅網。
二更--更鼓聲天外傳來,竟已是二更。
崔北海數著更鼓,輕輕的閉上眼睛,一顆心卻已開始焦灼。
以他過去的幾天的經驗,吸血蛾如果在夜裏出現,這個時候應已出現的了。
現在卻仍未出現。
--莫非那些吸血蛾真的通靈,知道了這裏布下陷阱?
這念頭方起,崔北海就聽到了那種“霎霎”的聲音。
每當吸血蛾出現,他就會聽到這種聲音。
那種聲音也就是吸血蛾振翅的聲音。
--來了?
崔北海精神大振,霍地一睜眼!
這一睜,他突然發覺眼皮上如墜重鉛,睜都睜不開。
他隻有閉目養神,並不是閉目睡覺,前後也不覺片刻,怎會變成這樣子?
這片刻之間,他渾身的氣力竟然已完全消失。
崔北海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叫在心中,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卻還有感覺,也聽得非常清楚。
“霎霎”的聲音已越來越響亮。
吸血蛾顯然已在書齋之中飛舞。
崔北海心中越發焦急,他正想掙紮起身,突然感覺到一種強烈已極、無法抗拒的睡意猛襲心頭。
心神一陣模糊,連感覺都消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崔北海又突然恢複了知覺。
一恢複知覺他就聽到一種聲音,非常奇怪的聲音,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尖叫,在哀呼。
他很想看看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已變成怎樣。
因為他實在擔心在昏迷的那一段時間之內,吸血蛾已將他搬出書齋,已將他的血吸幹。
對於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他卻仍有記憶,他也很擔心自己能否將眼睜開,能否移動身子。
他試試睜眼,一睜就睜開,一睜開便又閉上。
方醒的眼睛實在難以忍受強烈的火光刺激。
那睜眼之間,他卻矇朧地看見自己仍然在書齋之內,他最少已放下了一半心。
人猶在書齋之內,人猶有感覺,那即使吸血蛾已吸血,還沒有將他的血吸幹,他還可以活下去。
他輕眨著再睜眼望去。這一次好得多了。
到了他的眼睛完全習慣,麵容就變得奇怪非常。
他看見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銅缽上那七條粗大的火蕊已有兩條掉進水裏熄滅,還有五條在燃燒。
五條火蕊的亮光仍然可以將書齋照耀得光亮。
火光下卻已不見水光,觸目一片晶瑩的碧綠,浮盤的水麵之上就像浮著一片碧玉。
碧玉之上卻閃著一點點的光芒,血紅的光芒!
那一片碧玉不是整整的大片,是無數小片結合在一起,結合得並不整齊,亦並不緊密。
血紅的光芒不住地在閃動,那些小片也竟然不住的在掀動,就像是一片片的魚鱗。
崔北海知道那絕不是魚鱗,他已看得很清楚,那是無數隻晶瑩如碧的吸血蛾漂浮在盆中,血紅的光芒就是蛾眼。
他設下的陷阱已收效!那些吸血蛾果然亦是見火即撲!
七條粗大的火蕊被它們撲滅了兩條,它們卻似乎全部都被火灼傷了翅,跌入浮盤的水中。
奇怪的卻並不是吸血蛾鋪滿了水麵這件事情。
崔北海奇怪的目光並不是落在那片浮滿了吸血蛾的水麵之上,他是盯著飛舞在浮盤上的一隻吸血蛾。
一樣是吸血蛾,那隻吸血蛾比其它的吸血蛾顏色美麗,體型最少大三四倍,每一邊翅幾乎都有手掌那麼寬闊,一展翅,“霎霎”的聲響如扇急扇,五條火蕊的火焰在它的雙翅扇動下,火蛇般亂竄。
它並沒有撲火,隻是在浮盤之上急起急落。
每一個起落,就有一隻吸血蛾給它從水中抓起來,掉落在浮盤旁邊的地上。
它竟是在搶救給火灼傷,掉進水中的吸血蛾!
浮盤附近的地上已被打濕,二三十隻負傷的吸血蛾正在那裏撲翅掙紮。
那麼奇怪的尖叫、哀呼聲音,赫然是從浮盤的水麵漂浮著的以及附近的地上掙紮著的那些吸血蛾之中發出來。
恢複了知覺,耳朵就更加靈敏,那種聲音,越聽得清楚,崔北海心頭便越寒。
他死盯著那隻奇大的吸血蛾。
那隻吸血蛾的搶救工作顯然已進行了不少時候,它的出現卻一定是在群蛾出現之後,否則它既然沒有撲火,又懂得搶救灼傷的墮水的吸血蛾,在群蛾撲火時,它應會阻止。
它忙著搶救群蛾似乎並不知道崔北海已經醒轉,在死盯著它,在準備對它采取行動。
崔北海的確已在準備采取行動,他的手一緊,便已緊握住劍柄!
他那隻七星絕命劍本來就放在他的身旁,劍柄本來就擱在他的手心之上。
陷阱布置好之時,那隻七星絕命劍他亦已放在這個最適當的位置。
他早已準備隨時出擊。
一握緊劍柄,他就發覺渾身的氣力並未散失。
他卻沒有發覺渾身上下有任何疼痛的地方。
那片刻的昏迷莫非真的隻是因為他實在太過疲倦,根本不能抗拒突來的那份睡意的侵襲?
崔北海沒有再想這件事,現在他一心隻想如何格殺那隻奇大的吸血蛾。
看樣子,那隻奇大的吸血蛾即使不是蛾王,也必是群蛾之首。
隻要將這隻群蛾之首除去,群蛾不難就大亂,何況除去了這隻群蛾之首,浮盆的水中及浮盆附近地上的那些傷蛾就必死無疑。
沒有首頷,再加上傷亡慘重,蛾王即使要報複,即使還是以他來做吸血的對象,不免要對他重新估計,再重新部署一切。
那一來,蛾王可能就延期出現,群蛾再來的時候,常護花相信也已出動了。
是以他如果要保命,似乎就得先行殺掉眼前這群蛾之首,非殺不可!
一劍緊握,崔北海就殺機大動!殺機一起,殺氣便生!
崔北海的整個身子刹那仿佛裹在一團淡薄溟朦的煙霧之中。
明亮的燈光,立時也仿佛變得溟濛。
那隻奇大的吸血蛾也好像感覺到這殺氣的存在,它突然停下了動作,一偏翅,回身向崔北海!
這一回,崔北海看得更加清楚--好大的一隻吸血蛾!
崔北海心裏一聲驚歎,那隻吸血蛾也實在夠大,蛾首的一雙複眼幾乎有人眼那麼大小。
這雙複眼比其他的吸血蛾更紅,紅得就像是鮮血在火焰中燃燒,瑰麗而奪目!
說不出的恐怖,說不出的迷人!
崔北海的目光一與這雙複眼接觸,亦不禁感覺恐怖。
這份恐怖的感覺卻很快就被另一種感覺取代。
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連崔北海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他隻覺得自己的魂魄似乎正在離開自己的軀殼,神智已逐漸昏沉。
他的劍本已準備出手,可是這下子,他的手不覺已自鬆開。
劍已舉起了半尺,他的手一鬆劍鋒就落下,落在他的小腿上。
是劍脊,並不是劍鋒,他的小腿沒有傷在這一劍之下,森冷的劍氣已如冰針刺入他的小腿,刺入他小腿骨髓的神經。
他打了一個寒噤,猛然清醒過來--是那雙眼在作怪!
他立時驚覺那是怎麼回事。
--它非獨會吸血,還會吸走我的魂魄,我一定要堅定自己的意誌,絕對不能夠再給它那雙眼迷惑。
他這樣告訴自己,雙眼雖然又與那隻吸血蛾的一雙複眼對望,意誌卻已如鐵石般堅定,神經亦已如鋼絲般堅韌!
練劍的人大都會同時練心,他亦不例外。
劍已又緊握在他的手中,他的目光刹那亦變得劍一樣銳利!
那隻奇大的吸血蛾仿佛亦覺察崔北海已經清醒,自己的眼睛已經不能再對崔北海發生作用,血光閃亮的那一雙複眼忽變得黯淡。
它突然振翅,“霎”一下,疾轉向窗口那邊。
莫非它亦已知道危險,準備飛走了?
也就在這刹那,崔北海人已從窗上飛起!
“嗡”一聲,七星絕命劍抖得筆直,人劍合一化成一道飛虹,飛擊那吸血蛾!
劍鋒未到,淩厲的劍氣已激蕩,嗤嗤的兩條火蕊在劍風中熄滅!
整個書齋一暗,一聲與人一樣的驚呼突然響起!絕不是崔北海的聲音。
聲音尖而嬌,竟然是女人的聲音!哪來的女人?
書齋中就隻有崔北海一個人,男人。
這女人的聲音竟就是從那隻奇大的吸血蛾的口中發出來!
崔北海一驚一怔,劍仍然刺出!這一劍刺出,本就是有去無回之勢!
驚呼聲一起,那隻奇大的吸血蛾就魔鬼般通透,魔鬼般向窗口飛逝,魔鬼般消失!
崔北海一劍刺在虛無之中!他的人卻落在浮盤的邊緣之上!
火光照亮了他的人,也照亮了他的劍!
劍尖上赫然閃著血光!崔北海將劍移近眼前細看。
的確是血,豆大的一點鮮紅的鮮血正染點劍尖!
崔北海以指蘸血!血竟仍有微溫!哪來的鮮血?
劍雖然刺入虛無之中,卻也是那隻吸血蛾還未消失之前所在之處!
這一劍莫非已刺中那隻吸血蛾?
這點血莫非就是那隻吸血蛾的血液?
蛾血怎會是紅色?蛾血又怎會溫暖?
莫非那隻吸血蛾真的是一隻蛾精?一隻蛾妖?
那要是事實,必然是一隻女妖精!
方才它發出的那一聲豈非就是女人的聲音?
崔北海站在浮盤的邊緣上,瞪著手指上的血,一臉的驚恐之色。
指上的血已冷,崔北海體內的血亦開始發冷!
他無意低頭望一眼,心更寒,血更冷,冷得已像要結冰。
一盤的傷蛾,碧玉般鋪滿了水麵,魚鱗般起伏,正在垂死掙紮。
那種呻吟一樣的奇怪聲響已更強烈。
觸目驚心,入耳同樣恐怖。
崔北海幾乎已懷疑自己是置身地獄之內。
他的目光一轉,忽落在窗前的地上,又是一滴血!
崔北海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身形又飛起,穿窗而出!
窗外有風,天上有月,月明風嫋。
崔北海越窗落地之時,月卻正隱入雲中。
庭院隨而變得陰沉起來,溫暖的春風也仿佛森冷。
近窗的地上因為照著書齋內透出來的亮光,仍可以看得清楚。
地上也有一滴血,崔北海那一劍刺得倒不輕。
那隻蛾妖精雖然魔鬼般隱沒,在它的傷口滴下來的血液卻暴露了它的行蹤。
追著地上的血漬,也許就能夠找到它藏身的地方。
崔北海卻已不能望得更遠。
月已完全隱入了雲中,庭院由陰沉轉成黑暗。
他突然回身躍入房中,房中有燈火,他準備取過燈火再追下去。
身形一落下,他整個人就怔在那裏。
浴盤仍然在盆中,銅缽上的火蕊也仍然在燃燒,盤附近地上的那些傷蛾卻已一隻都不見。’
盤內鋪滿了水麵的吸血蛾亦已完全消失。
它們已負傷,不能再展翅飛翔,怎能夠離開?
崔北海一個箭步竄到木盤旁邊,瞪大了眼睛,往盤裏望去!
火蕊雖然熄滅了四條,還有三條在燃燒,仍照得光亮,他看得非常清楚。
一隻蛾的確已沒有,一盤的清水卻變成了血水!
那些吸血蛾莫非就是化成血水?崔北海一劍探入血水之中。
劍還未進入血水之中,那一盤血水已完全幻滅。幻滅得隻是血,不是水。
盤中仍載滿了水,清水。崔北海那一劍哪裏還探得下去。
他突然回顧窗前那邊,那邊的地上本來有一滴鮮血,可是現在仿佛滲入地下,已完全消失。
他驚顧自己的手,他曾以手指蘸血,還感覺得到那點血的微溫,可是他那隻手指之上,現在哪裏還有血?這難道是幻覺?這難道是魔血?
崔北海不知。這種事連他都難以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