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連他都難以相信的事情,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

他苦笑,也隻有苦笑。

三月十一日。農。東風又吹,落花如雨。

崔北海沒有站立在落花中。他站立在回廊上。

落花也有被東風吹入廊中,他卻再沒有去接。

他怕落花上又伏著吸血蛾,當他接在手中時,又刺他的手,吸他的血。

他是在望著那些落花,心中卻全無傷春之意。

什麼感覺都沒有。他的目光呆滯,心也已有些麻木。

恐懼、失眠,一連十天在這種情形之下,他還能夠支持得住,沒有變成瘋子,已經是很難得的了。

他也沒有發覺易竹君的走來。

易竹君同樣也意料不到這個時候竟會在這條回廓碰上崔北海,這條回廓已遠離書齋。

這條回廓曲曲折折,崔北海不是站立在當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她發覺崔北海時,已經來不及閃避的了。

一瞥見崔北海,她的臉上就露出驚懼之色,那身子一縮,竟真的企圖閃避。

隻可惜崔北海雖然沒有看見她,走得那麼近,她的腳步聲已夠響亮,已足以將崔北海驚醒。

崔北海緩緩回頭,呆滯的目光落在易竹君的身上,突然一凝,瞳孔同時暴縮。

“蛾……”

崔北海一個蛾字出口,話聲便中斷!

易竹君今天是穿了一襲翠綠的衣裳,翠綠如碧玉,就像吸血蛾的蛾身、蛾翅那種顏色。

崔北海就像驚弓之鳥,看見這種顏色,不其就想到吸血蛾。

他的手旋即握在劍上。

幸好他總算看清楚那是一個人,是他的妻子。

跟著出口的說話立即咽回,卻沒其他任何話說,他隻是怔怔的望著易竹君。

易竹君無話說,臉上的驚懼之色卻更濃,就像是遇上了一個瘋子。

一個人遇上了一個瘋子,那個瘋子又是目露殺機,手握利劍,當然最好就是趕快離開。

易竹君沒有離開,也不能離開。因為她是這個瘋子的妻子。

兩個人就一如兩具沒有生命的木偶,既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這哪裏還像一對夫婦?莫說是夫婦,連陌生人都不如。

兩個陌生人清晨相遇,有時也會打一個招呼,更不會遠遠看見,就企圖回避。

崔北海不其心中一陣悲哀。

終於還是他首先開口,道:“這麼早你去哪兒?”

易竹君囁囁道:“到荷塘那邊去散散心。”

崔北海道:“是為了什麼?竟這樣煩惱?”

易竹君沒有作聲。

崔北海也不追問,歎了一口氣,道:“那邊的杏花已快飛盡,要看的確就得趁現在這個時候,去走走也好。”

他雖然說好,腳下並沒有移動半分,目光也沒有回轉,仍是望著易竹君。

他似乎完全沒有意思陪同易竹君到荷塘那邊。

易竹君仍不作聲,也沒有舉步。

崔北海又歎了一口氣,道:“你還等什麼?”

易竹君輕聲問道:“你不去?”

崔北海反問:“你希望我去?”

易竹君又不作聲,仿佛不知道怎樣回答。

崔北海淒然一笑,道:“我也想陪你去走一趟,隻可惜我還有事等著要辦,去不得,還是你自己去好了。”

他笑得那麼淒涼,眼中也充滿了悲哀。他真的去不得?

真的有事等著要辦?

易竹君沒有問,垂下頭,默默的舉起腳步。

崔北海亦是默默的瞪著眼,看著她從自己的身旁走過。

走出了半丈,易竹君的腳步便開始加快。

崔北海即時一聲:“竹君!”

這一聲叫得非常突然,語氣亦非常奇怪。

易竹君給他這一聲叫住了。

她開始加快的腳步應聲停下,卻沒有回頭。

崔北海一聲“竹君”出口,連隨放步追上去。

是不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要陪易竹君到荷塘那邊散散心?

易竹君等著他追上來,臉上並沒有絲毫歡愉之色,也沒有回頭。

崔北海一直走到易竹君的身旁,才停下腳步。

易竹君終於忍不住回頭,低聲問道:“什麼事?”

崔北海沒有應聲,一雙眼睜的老大,盯著易竹君的左手。

易竹君的雙手都深藏在衣袖之內,他盯著的其實也就是衣袖。

翠綠如碧玉的衣袖之上赫然有一片觸目的紅色,紅得就像是鮮血。

易竹君那瞬間亦發覺崔北海在盯著什麼,下意識一縮左手,崔北海比她更快,已將她這隻左手握住。

易竹君似乎被他握著痛處,一皺眉,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崔北海沒有看見,他的目光仍在那衣袖之上,忽問道:“你的左手怎樣了?”

易竹君渾身一震,嚅嚅著道:“沒有事。”

崔北海冷冷的道:“沒有事又怎會有血流出來,衣袖都染紅?”

“那莫非不是你自己的手臂流出來的血?”

他再問這一句,卻不由分說,自行將易竹君左手的衣袖拉起。

易竹君的手臂晶瑩如玉,小臂上赫然纏著一條白布。

白布的一邊已變成了紅色,已被血濕透。

崔北海麵色一寒,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流這麼多的血?”

易竹君吞吞吐吐的道:“我方才裁衣,一下不小心,給剪刀傷了手臂。”

裁衣?剪刀?她那把剪刀到底怎樣拿的?

怎會將手臂傷得這麼厲害?

崔北海心意一動,道:“給我看看你到底傷成怎樣?”

也不等易竹君表示意見,他就將那條白布解開來。

果然傷得很厲害。小臂上五六寸長,深看來也有兩三分的一道血口,血猶在滲出。

這怎會剪刀弄出來的傷?

崔北海細看一眼,當場就變了臉色--是劍傷!

他心中大叫,一個字卻都說不出來。

他深信自己的判斷絕對沒有錯誤。應該沒有錯誤。

要知他到底也是一個用劍的高手,是否劍傷也應該可以分辨得出。

--她為什麼要騙我?

崔北海的目光不覺移到易竹君臉麵上。

易竹君一臉驚懼之色。她驚懼什麼?

崔北海怔怔盯著驚懼的易竹君,心中的恐懼絕不在易竹君之下。

--她不懂武功,也沒有理由無端用劍,怎會是自己用劍刺傷自己?

--不是她,又是誰?

--在這個地方,誰敢用劍傷害她?

--隻有我!

--莫非昨夜出現於書齋的那隻奇大的吸血蛾就是她的化身?

--莫非昨夜我那一劍就是刺在她的手臂之上,劍上的血,地上的血,就是她的血?

那些血又怎會一下子消失?莫非她變成吸血蛾時,體肉的血亦變成妖血?

--這要是事實,她豈非真的是一隻吸血妖?一隻蛾精!崔北海越想越驚。

--那麼說,我想要保存自己的性命,豈非得將她殺死?

--她到底是我妻子,叫我怎能如此忍心?

崔北海眼旁的肌肉不住的顫動,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易竹君的手,終於將自己的手鬆開了以隨即歎了一口氣,道:“隻是用布包著是沒有用的,燒飯的老婆子懂得刀傷,你找她看看,敷些藥,否則傷口發爛就糟了。”

易竹君點點頭,脫口道:“我正要去找她。”

崔北海淡笑問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到荷塘散散心?”

易竹君一怔,垂下頭。

崔北海卻接道:“散心是小事,還是自己的身子要緊,不過那還不嚴重,劉婆子大概可以應付得來的。”

易竹君道:“嗯。”

崔北海揮揮手道:“那還不快去?”

易竹君倒是一個很服從的妻子,立即就退開。

目送她遠去,崔北海眼中的悲哀之色更濃。

娶著一個蛾精的化身,一個要吸自己的血的妻子,娶著一個欺騙自己,不忠的妻子,這件事都同樣可悲,若全都是事實,就更可悲的了。

又一陣東風,又一陣落花,崔北海歎息在落花中。

花落明年還會重開,破裂的感情,卻往往終生難以彌補。

三月十二日,風雨故人來。

來的這個人卻是崔北海非親非故。

這個人是易竹君的表哥。

表哥這個稱呼據講未必隻代表表哥。還代表情人。

很多女人據講都喜歡將自己的情人叫做大哥,因為這非獨解決了稱呼上的問題而且出入也方便得多,不會太惹人說話。

易竹君這個表哥當然未必就是那種表哥。

這個表哥叫做郭璞,表麵上看來似乎比易竹君還要年輕。

他不隻年輕,還英俊。

好像他這樣的年輕,豈非就是年輕的女孩子心目中的對象?

崔北海越看這個郭璞就越不順眼。

他忙了一個上午,將店務打點妥當,折回書齋內,方想好好的休息一下,易竹君就帶著她這個郭璞表哥來了。

他們竟然就是兩個人先來書齋,總算他們還是有所先後。

易竹君走在前麵,一個頭卻不時回望,郭璞跟在後麵,一雙眼似乎並沒有離開過易竹君窈窕的身子。

崔北海看見就有氣,他居然忍得住氣,沒有發出來。

他還笑,笑著第一個打了個招呼,道:“這位小兄弟是哪一位?”

易竹君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表哥。”

崔北海:“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的表哥,叫什麼名字?”

易竹君道:“郭璞。”

崔北海沉吟道:“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易竹君道:“其實你也應該見過他的了。”

崔北海緩緩道:“是不是在你養母那裏?”

易竹君點點頭。

崔北海道:“怪不得總覺似曾相識,坐!”

他擺手請坐,表麵上倒是客氣得很。

郭璞真的受龐若驚,趕緊在一旁椅子坐下來。

崔北海冷冷的看著他坐下,他口頭說得客氣,心裏其實隻想一腳將這個表哥踢出門外。

他雖然窩心,還是將之留下來,因為他很想知道易竹君為什麼將這個表哥帶到自己麵前?

他若無其事的對郭璞道:“我已有三年沒有到易大媽那裏,所以就算見過麵,最少也是三年之前的事情,現在認不得也怪不得。”

郭璞道:“豈敢豈敢。”

崔北海道隨即轉入話題,道:“隻不知這次光臨有何貴幹?”

郭璞還未開口,易竹君已搶先替他回答:“我這個表哥本是名醫之後,自小就飽讀醫書,精通脈理,這兩年在城南懸壺,也醫活過不少人命。”

崔北海道:“哦?”

易竹君接道:“我看你這幾天心神恍惚,舉止失常,又盡在說些奇怪的說話,所以找他來給你看看。”原來是這個原因。

聽易竹君這樣說話,竟似全不知情,竟當崔北海的腦袋有毛病,在發瘋。

--難道她並不是一隻吸血蛾的化身?並不是一個蛾精?

--難道這幾天真的沒有看見那些吸血蛾?

--難道她真的這樣關心我?

崔北海心中冷漠,臉上也浮起了一抹奇怪的笑容,既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

他笑道:“我心情雖然恍惚,舉止並沒有失常,說話也並不奇怪,根本就完全沒有毛病,無須找大夫診治。”

易竹君輕歎道:“諱疾忌醫,並不是一件好事。”

崔北海漫應道:“硬要說有病,我也隻有一種病!”

易竹君不由得追問道:“什麼病?”

崔北海道:“心病。”

易竹君一怔,道:“心病?”

崔北海道:“就是心病。”

他霍地轉顧郭璞,道:“你可知心病如何方能痊愈?”

郭璞一怔。

他正想回答,崔北海已自說道:“別的病也許一定要找大夫才有辦法,心病卻是不必的。”

郭璞點點頭,方待說什麼,崔北海的說話又接上:“醫治這種病其實也就隻有一個辦法。”

他的目光忽變得迷茫,輕歎道:“心病還須心藥醫,要醫治心病,也許隻有用心藥。”

他再聲輕歎,道:“心藥卻比任何一種藥還要難求。”

易竹君與郭璞呆呆的望著。

崔北海的說話一收,兩人不約而同就相顧一眼,這一眼之中,仿佛包含著很多很多隻有他們才明白的意思。

然後他們的目光齊轉向崔北海的臉上,這一次,卻滿是憐憫之色。

他們就像是在望著一個染上了重病的人。

崔北海看得出來,他笑笑,忽又道:“我的說話你們也許聽得懂,也許聽不懂,無論懂或不懂,我都不在乎。”

他又再轉向郭璞,突然伸出手,放在茶幾子上,道:“你既然飽讀醫書,精通脈理,不妨替我診察一下,看我可是真有病?”

郭璞瞟了一眼易竹君,道:“我這就看看。”

他欠身伸手,搭住了崔北海的手腕,麵容變得嚴肅,聚精會神的樣子,看來倒像個大夫,也像在認真其事。

崔北海木無表情,心裏在暗笑。

他雖不是名醫之後,對於這方麵也頗有心得,早在這之前,亦自行檢查過兩次。

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病,卻仍是由得易竹君、郭璞兩人擺布。

因為他一心疑惑,想弄清楚兩人在打什麼主意,也想試試這郭璞到底是不是一個大夫。

好像這樣的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莫說是一個大夫,就說他懂得替人看病,也很難令人置信。

幾乎一開始,崔北海便已懷疑易竹君的說話。

不過人有時實在難以貌相。

這個郭璞居然真的得脈理,而且實在有幾下子。把過脈,郭璞再看看崔北海的麵龐,眼神便變得奇怪起來。

崔北海一直就盯在著他,隨即問道:“如何,我可有病?”

郭璞道:“脈搏十分正常,完全沒有生病的跡象,就隻是有些睡眠不足。”

崔北海一怔,大笑道:“果然有幾下子,老實說,我也懂得一點兒岐黃之術,是否有疾自己也心中的數。”

郭璞苦笑道:“看來你如果有疾,似乎真的是隻有一種必須心藥方能醫治的心疾。”

崔北海笑聲一落,道:“本來就是真的。”

郭璞道:“這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崔北海淡淡地道:“心疾本來就不必找什麼大夫,要找到了病源,即使是完全不懂岐黃之術的人,亦不難想出卻病的方法,自我療治。”

郭璞道:“你找到病源沒有。”

崔北海點頭道:“早就找到了。”

郭璞道:“卻病的方法?”

崔北海道:“也有了。”

郭璞歎了一口氣,道:“我本來得敢情多餘?”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接道:“不過這卻是最好,省得我這個表妹日夜擔心。”

他笑顧易竹君!

易竹君也笑笑,笑得卻很勉強,那表情倒像寧可日夜擔心,隻怕崔北海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