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真的病倒,她隻怕未必就會日夜擔心。
崔北海心裏想,表麵卻又是一種表情,他又有了笑容,笑對郭璞道:“你來得倒也是時候。”
郭璞愕然道:“哦?”
崔北海道:“我正悶得發慌,總想找一個人喝上幾杯。”
郭璞怔住在那裏。
易竹君連隨又問道:“你用過午膳沒有?”
郭璞道:“還沒有。”
崔北海又問道:“懂不懂喝酒?”
郭璞道:“幾杯倒可以奉陪。”
崔北海拍膝道:“好極了。”
他目光一轉,方待吩咐易竹君打點,易竹君已自趨前,道:“我去吩咐準備酒菜。”
這句話說完,她便帶笑退下。
看樣子她似乎很高興郭璞能夠留在這裏。
她甚至高興得忘記了問崔北海應該將酒菜準備在什麼地方。
酒菜準備在偏廳!
這是崔北海通常宴客的地方,易竹君總算還記得崔北海這個習慣。
她叫人做了六樣小菜。
六樣小菜五雲捧日般擺開,當中的五樣還用一個紗罩覆著。
崔北海目光閃動,連聲說出一樣小菜的名字,目光終於落在紗罩上,道:“這裏頭又是什麼。”
易竹君應聲揭開紗罩,道:“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水晶蜜釀蝦球。”
翻花的是珠,釀上水晶一樣透明的蜜糖,襯著碧綠的配菜,既像是水晶,也像是一顆顆的碧玉。
色香俱全,易竹君在這上麵顯然已花了不少心機。
郭璞瞪著這一碟水晶蜜釀蝦球,露出了饞相。
看樣子,對於這一樣小菜,他似乎並不陌生,卻又似已很久沒有嚐到。
崔北海卻是一臉詫異,他連聽都沒有聽過這名字,他更不知道易竹君有這種本領。
他怔怔的望著易竹君,忽然道:“怎麼你還懂得做幾樣小菜?”
郭璞替易竹君回答:“她本來就是這方麵的能手。”
他這個表哥知道的竟然比崔北海這個做丈夫的還要清楚。
崔北海這個做丈夫的心裏頭實在不是滋味,淡應道:“哦?”
郭璞又道:“這水晶蜜釀蝦球她做得尤其出色,我卻已有三年沒有嚐到了。”
崔北海心裏頭更不是滋味,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淡淡道:“我從來沒有嚐過。”
他盡管在笑,語氣已有些異樣,易竹君也聽出來了。
郭璞也不是呆子,他同樣聽得出來,再想想崔北海方才的說話,一臉的笑意不由凝結。
崔北海笑道:“這次大概是因為你到來,她特別親自下廚弄來這些小菜,哈,我倒是討了你的光!”
他這句話出口,易竹君的臉色亦不由變得難看起來。
郭璞趕緊賠笑道:“嫁入大富人家,誰還想到親自動手燒菜。這次,想必是因為我這個表哥到來,記起自己還有這種本領,才下廚去,大概是想試試,自己還能否做得來。”
他轉顧易竹君,道:“表妹,你可是這意思?”
易竹君當然點頭。
崔北海隨即笑道:“這就非試不可了,果真做得好的話,以後可有你忙的。”
他笑得倒也開心。
易竹君、郭璞聽他這樣說,一顆心才放下。
崔北海接又笑道:“都是自己人,還客氣什麼,來!趁熱吃!”
他第一個就不客氣,挾起一個蝦球放入嘴裏。
未入口已是香氣撲鼻,入口更香甜。
蜜糖本來就香甜可口,食欲不由大增,一口咬下去。
“吱”一聲,這一口就像是咬在一隻老鼠的身上。
死老鼠!一股血紅的濃汁從蝦球裏流出,流入了他的咽喉!
濃汁之中透著一種難言的惡臭,就像是死老鼠那種惡臭。
蝦不是這種味道,絕不是!
水晶蝦球和蜜糖內到底是什麼東西?
崔北海實在不想在客人麵前失禮,但也實在忍不住。
那一股惡臭的濃汁才入咽喉,他整個胃就像已倒翻了。
“嘩”的他張口吐出了那個蝦球!
蝦球滾落在他麵前的桌上,已幾乎被他咬開兩邊,他看得非常清楚,裹在蜜糖內的並不是一隻蝦,而是一隻蛾!
碧玉般的翅,血紅的眼睛--吸血蛾!
水晶蜜釀吸血蛾球!
那一隻吸血蛾也不知是給他活活咬死還是本來就是一隻死蛾,血從被咬開的蛾身中流出,染紅了水晶般的蜜糖外殼。
血紅色的血,帶著一種難言的惡臭。
流入崔北海的咽喉中的也就是這種惡臭的蛾血!
崔北海不看猶可,一看整張臉就變成死白色。
他雙手扶住桌子,當場嘔起來。
腥臭的蛾血,嘔了一桌麵。
連胃液也幾乎嘔出,易竹君、郭璞吃驚的望著崔北海。
他們的目光是先落在崔北海嘔吐出來的那個水晶蜜釀蝦球之上,卻一帶而過。
在他們眼中,那似乎不可怕。
是不是他們早就知道蜜糖之內的是什麼東西?
他們也並未下箸,崔北海繼續嘔吐出來的是苦水。
他的臉色由死白轉變成赤紅,身子也似乎因為嘔吐變得衰弱,已搖搖欲墮。
易竹君、郭璞看在眼內,不約而同的一齊站起身子,急步上前去,伸手正要扶住崔北海,冷不防崔北海突然將頭抬起來,狠狠的瞪著他們。
給他這一瞪,易竹君、郭璞伸出去的兩隻手不由都停在半空,人也怔住。
嘔吐已同時停下,崔北海咽喉的肌肉筋骨猶在不停的抽搐。
他的口仍然張大,口角掛滿了涎沫,一額的汗水,豆珠般紛落,臉部的肌肉似乎已全部扭曲了起來,顯露出來的那種表情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
易竹君望著他,不覺脫口道:“你……你怎麼了?”
崔北海口角牽動,好容易才吐出一個字:“蛾……”
易竹君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非常奇特的神色,道:“什麼蛾?吸血蛾?”
崔北海立時半身一偏,戟指易竹君,啞聲道:“你哪來這麼多吸血蛾?”
易竹君一聲輕歎,道:“你這次又在什麼地方見到吸血蛾了?”
崔北海那隻手指顫抖著,轉指向那水晶蜜釀蝦球,道:“你說這是什麼東西?”
易竹君一怔,道:“不就是水晶蜜釀蝦球?”
崔北海慘笑道:“蝦球蝦球,蜜糖內裹著的真的是蝦球?”
易竹君輕歎一聲,道:“不是蝦球又是什麼?”
崔北海道:“蛾!吸血蛾!”
易竹君搖搖頭,沒有作聲。
崔北海接道:“水晶蜜釀吸血蛾,你親自下廚弄這道小菜,到底是準備給誰吃?”
易竹君又是搖頭,仍然不作聲。
郭璞一旁插口道:“何來什麼吸血蛾?”
崔北海怒道:“這難道不是……”
說話出口,他那隻手指亦向吐在桌麵上的那個蝦球指去。
手指到一半,那隻手指就停在半空,語聲亦同時斷下。
那個蝦球內本來是一隻吸血蛾,現在竟變了金黃芬芳的蜂汁。
這刹那之間,他忽然亦當覺自己猶帶腥臭的口腔不知何時亦變得芬芳。
蜂汁芬芳,崔北海目瞪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目光才轉回易竹君、郭璞兩人的臉上。
他立時看到兩個非常可怕的“人”!
青綠如碧玉的麵龐,赤紅如鮮血的眼睛,沒有眼瞳,整個眼球就像是一個蜂巢,就像是無數的篩孔結合在一起。
人怎會這個樣子?妖怪!崔北海心中驚呼。
這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兩個妖怪已然消失,幻影般消失。
消失的其實隻是那兩張妖臉。
那兩張妖臉其實也不是如何消失,隻不過麵龐不再青綠,眼睛不再赤紅,點漆一樣的眼瞳又再出現。
那兩張妖臉隻是變回兩張人臉,易竹君、郭璞的兩張人臉。
青綠如碧玉臉龐,赤紅如鮮血的眼睛,簡直就是吸血蛾的化身!
--莫非他們兩個人都是蛾精?
崔北海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結,木然望著易竹君、郭璞。
易竹君、郭璞一直就盯著崔北海,一見他回頭,郭璞便問道:“吸血蛾在什麼地方?”
崔北海沒有回答,眼中又有驚懼之色。
易竹君隨即一聲歎息,轉顧郭璞道:“他就是這個樣子,好幾次突然說看見吸血蛾,依我看,你現在最好立即替他診察一下,也許現在就能夠找出病因。”
郭璞點頭道:“我正有這個意思。”
他兩步跨前,手方待伸出,崔北海猛可一聲怪叫:“不要接近我!”
好驚人的一聲怪叫。
郭璞幾乎沒有嚇死,勉強一笑道:“你現在還給我看看的好。”
崔北海冷冷地道:“還有什麼好看?現在……現在我什麼都明白……”
易竹君、郭璞對望一眼,仿佛不明白崔北海說話的意思。“吸血,吸血蛾!我到底有何對不起你們?”
崔北海喃喃自語,突然狂笑了起來。
他一麵悲哀,笑聲中更無限的淒涼。
易竹君、郭璞麵麵相覷,兩人忽地都歎息起來。
易竹君歎息著道:“他這個毛病又來了。”
崔北海居然聽在耳裏,慘笑道:“是我的毛病又來了!”
這句話出口,他倏的轉身奔了出去。
荷塘的水冷如冰。
崔北海雙手掏了滿滿的一捧水潑在臉上,激動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一顆心卻仍亂如春草。
--易竹君嫁給我的時候已非完璧,我雖然因為實在喜歡,沒有當麵揭破她,也沒有與易大媽計較,仍不免耿耿於懷,一心要找出那個先我奪去她的清白的人。
--這個人,莫非就是她這個表哥郭璞?
--好像易竹君這麼可愛的女人,無論誰得到,都不會放手,郭璞之所以由得她嫁給我,想必是當時有所顧慮,不敢出麵與我爭奪。
--這三年之前,也許他學來什麼妖術,所以走回來,要從我的手中將易竹君搶回去,那些吸血蛾的出現,也許就是出於他的驅使,一切可怕的怪事完全是他從中作怪亦未可知。
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兩個蛾精,郭璞是故意讓易竹君嫁給我,一待時機成熟便現出原形,吸我的血,要我的命!
--這如果是事實,他們的目的隻怕不會這麼簡單,那除非我的血特別寶貴,所以他們才不惜在我的身上化費三年的時間。
--要不是,他們目的又何在?
崔北海越想心越亂。
--他們如果真的是存心害我,就絕不能對他們客氣,無論是人抑或是蛾精,都非殺不可!殺機一動,崔北海的手不覺就握在劍上!
--這隻是我自己的推測,並沒有任何證據,再多等一天看看,說不定這一天之中讓我找到他們害我的證據,那時下手,方是道理。
心念再轉,崔北海才握緊的那隻手又放鬆。
他決定多等一天。
三月十三日,今夜月仍缺,缺的卻已並不多,滿院蟲聲半窗月。
書齋向月那邊窗戶的窗紙全都被月色染得蒼白,死白。
崔北海獨臥榻上,靜對蒼白死白的窗紙,臉色亦顯得死白,蒼白。
他一臉倦容,眼睛仍睜大。
忙了整整一天,他已經找遍整個莊院,易竹君所有的東西他亦全都找機會暗中加以檢查。
他並沒有找到任何證據,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甚至一隻吸血蛾都沒有遇上。
--難道他們早已知道我準備采取什麼行動,預先將有問題的東西全都藏起來?
--難道那些吸血蛾的巢穴並不是在這個莊院之內?
找了整整的一天,他都找不到一隻吸血蛾,可是,才臥下,那些吸血蛾便又來了。
成群的吸血蛾出現在書齋外,“霎霎”的撲翅之聲,靜夜中聽來,分外的刺耳,分外的恐怖。
那群吸血蛾仿佛從月亮中飛來,月光照在窗紙上,它們的投影亦落在窗紙上。
飛舞的蛾影直似群鬼亂舞,由遠而近,由大而小!
月光已經被蛾影舞碎,窗紙也似被舞碎了。
崔北海居然沉得住氣。
也不過片刻,“霎霎”的群蛾撲翅之聲突然停止,蛾影亦同時靜止。
千百個蛾影全都靜伏在死白的窗紙之上。
窗紙,卻沒因此昏暗,反而變得碧綠。
月色竟照透蛾身。
崔北海死白的麵亦慘綠起來,他的身子即時從榻上飛出!
箭也似“颼”的飛出,飛落在窗前。
他瞪著那群吸血蛾,一直到它們完全靜止,才采取行動!
人猶在半空,他的雙手已伸出,身形一落下,雙手就將其中的一扇窗戶劈開!
窗戶一劈開,他的右手便收回,嗆啷的拔劍出鞘!
他早已準備那些吸血蛾在窗戶打開之時,撲進來向他襲擊。
大出他意料之外,一隻蛾都沒有撲進來。
在他打開窗戶的刹那,伏滿了窗紙的吸血蛾便已消失。
夜霧淒迷的院子卻隱約閃爍著千百點鬼火一樣,慘綠色的光芒。
崔北海沒有追出,一臉的悲憤。
他突然揮拳,痛擊在窗子之上。
整個窗子都被他擊碎,他心中的悲憤,卻並未因此消散。
他雖然不知道那些吸血蛾連日如此出現,並不進一步采取行動,是吸血之前的習慣,還是著意恐嚇,卻知道再這樣下去,他不難就變成瘋子。
長時期活在恐懼之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的神誌完全崩潰。
幸好今天已是三月十三日,後天就是三月十五。
十五月圓之夜,據講蛾王就會出現。
蛾王出現的時候,事情據講就會終結。
這種恐懼的生活最多還有兩天。
崔北海隻希望這兩天之內自己還沒有變成瘋子。
事情的終結雖然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終結,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必再恐懼。
恐懼本來就比死亡更難堪。
三月十四,又是夕陽小樓西。
崔北海徘徊在西院中,夕陽下,也就在這時,一個仆人將杜笑天帶來了。
杜笑天一身副捕頭的裝束,滿臉風塵仆仆。
崔北海一眼瞥見,大喜若狂,趕迎上去。“杜兄,怎麼現在才來,可想死我了!”
崔北海大力的拍著杜笑天的肩膀。
這一拍之下,竟拍起了一大蓬塵土。
崔北海不由一怔,一雙手停在半空。
杜笑天偏身讓開,仰臉大笑,道:“再這樣拍下去,連你也得變成灰頭土臉的了。”
崔北海聞言一怔,道:“你打從哪裏來的,怎麼竟像一條泥土裏鑽出來的臭蟲?”
杜笑天道:“我不是從泥土裏鑽出來,隻不過風沙中趕了整整一天路。”
崔北海轉問道:“這十天到處都不見人,你到底哪裏去了?”
杜笑天道:“走了一趟鳳陽。”
崔北海道:“是因為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