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笑天說道:“風露太冷,大可以加衣。”
崔北海搖搖頭道:“你這個人原來比我還固執。”
杜笑天一笑,轉過話題道:“我風塵仆仆,怎麼你全無表示?”
崔北海道:“我本該設宴替你洗塵,隻可惜我的心情實在太壞。”
杜笑天道:“這麼說,我現在豈非最好告辭?”
崔北海也不挽留,臉露歉意道:“活得過明天,我必定與你狂醉三日。”
杜笑天笑道:“到時可要搬出你家藏的陳年美酒。”
崔北海淒然一笑,道:“還有這樣的機會,你以為我還會吝惜那些東西。”
杜笑天看見崔北海那種表情,哪裏還笑得出來,輕歎道:“其實你也不必太擔憂。”
崔北海淡淡的道:“我何嚐擔憂。”
杜笑天道:“如此最好。”他說一聲告辭。
崔北海隻是回以一聲不送。
他真的不送,甚至就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夕陽已然在小樓外,短牆外。
夜色雖未臨,天色已逐漸昏暗,晚風淒冷。
一陣風吹起了崔北海外罩長衫的下擺,也翻起了他腳旁的一片碎葉。
葉上有血,濃血,血幾乎隻是一點,卻閃閃生光。
妖異的血光一閃即逝,葉一翻又落回原處。
崔北海迎風轉過半身,目送杜笑天走出了月洞門。
他的腳步一移動,血光又閃現。
這一次的血並不是在葉上,也不是隻得一點。
血赫然在他腳下!一灘血!
小小的一灘血,這些血到底是什麼血?
血出現在崔北海腳下,是不是就是崔北海的血?
如果是,又因何流血?
血濃漿一樣,仿佛透著一種難言的腥臭,血光妖異,周圍的氣氛也似乎變得妖異。
崔北海的麵容亦仿佛因此變得妖異起來。
三月十五,黃昏前煙雨溟濛,一到了黃昏,煙雨卻就被晚風吹散。
空月黃昏,晚日蔥籠。
這邊太陽還未下沉,那邊月亮便已升起。
十五月圓,月圓如鏡,殘陽的光彩中,隻見淡淡的一個輪廓。
杜笑天是突然發現這一輪淡月。
“怎麼這樣早月亮就升起來了?”他猛打了好幾個寒噤。
這一輪淡月竟仿佛裹在森冷的寒冰之中,給人是寒冷的感覺,妖異的感覺。
他現在正在聚寶齋之內。
崔北海早已吩咐下來,所以杜笑天一來,仆人就將他帶到書齋之前,卻隻是帶到書齋之前。
這也是崔北海的還吩咐。
那個仆人連隨離開,因為崔北海吩咐,杜笑天一到,任何人都不得再走進書齋。
他顯然並不想牽連任何人。
杜笑天明白崔北海的苦心。
他卻不止一個人到來,還帶來了傅標、姚坤兩個捕快,他們都是他的得力手下,都有一身本領。
書齋的門緊緊的閉著,裏頭已燃起燈火,並不見人影。
杜笑天目光落在門上,方在盤算好不好將門拍開,先跟崔北海打個招呼,順便看看他現在怎麼樣,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來。
崔北海雙手左右抓著門上,並沒有出來。
杜笑天那落在門上的目光自然變了落在崔北海的臉上。
他立時又打了一個寒噤。
隻不過一日不見,崔北海的臉上竟全無血色,青青白白的,就像天邊那一輪淡月,清冷而妖異。
他似乎在開門之前已知道杜笑天的到來,又似乎現在才知道,他的聲音也很冷。
杜笑天忙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崔北海一愕,道:“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怎麼你這樣問?”
杜笑天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多麼難看?”
崔北海淡笑道:“一夜不眠,複又整整一天不曾好好的休息,麵色不免難看一點。”
杜笑天道:“你在忙什麼?”
崔北海道:“將這十多天所發生的事情完全寫下來……”
杜笑天忙道:“可否給我看一看?”
崔北海道:“可以是可以,但不是現在。”
杜笑天追問道:“不是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才可以?”
崔北海道:“在我死後。”
杜笑天怔住在那裏。
崔北海微喟道:“我若是不死,這件事也就罷了,再不然,日後我亦會自己解決。”
杜笑天脫口說道:“你若是死了又如何?”
崔北海道:“那麼你遲早總會找到我留下來的那份記錄,隻要那份記錄在手,你便會明白事情的始末,亦不難找出我死亡的真相。”
杜笑天搖搖頭,道:“你何不現在讓我一看,那也許我們還能夠來得及找出應變的辦法,來得及挽救你的性命。”
崔北海亦自搖頭,道:“隻有我死亡才有人相信我那份記錄。”
杜笑天瞠目道:“怎麼你竟是要以自己的生命來證明事情的真實。”
崔北海道:“這是唯一的辦。”
杜笑天怒道:“你是不是活膩了。”
崔北海道:“這種恐怖的生活,無論誰都會活膩。”
杜笑天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崔北海一眼,道:“我看你簡直就像是一個瘋子。”
崔北海道:“我倒希望自己真的變成一個瘋子。”
他淒然一笑,接下去道:“如果我是一個瘋子,根本就不必再擔心什麼,也都不會再有任何的感覺,無論恐懼抑是痛苦。”
杜笑天又怔住。
崔北海隨即探手從懷中緩緩的抽出了一封信,道:“我還寫了這封信。”
杜笑天問道:“這封信,又如何處置?”
崔北海道:“準備交給你。”
杜笑天詫聲道:“給我的?”
崔北海搖頭,道:“不是給你的。”
杜笑天道:“然則為什麼交給我?”
崔北海道:“因為我無暇外出,左右又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所以隻有乘此機會交給你,由你替我送出去。”
杜笑天道:“送去哪裏。”
崔北海道:“衙門。”
杜笑天道:“給誰?”
崔北海說道:“此地的太守--高天祿!”
杜笑天大感詫異,忙問道:“這到底是什麼信?”
崔北海道:“其實也不是一封信,是一份遺囑。”
杜笑天道:“遺囑?”
崔北海道:“我要請高太守替我處理一切身後事。”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勉強笑道:“當然,我若能活到明天,這封信也就不必送出,你要交還我。”
杜笑天道:“這是說,現在一定要由我保管的了。”
崔北海道:“當然。”
杜笑天忽笑道:“隻怕群蛾去後,我也變成一具幹屍,不能替你送出這封信,轉而給人拿走了。”
崔北海道:“就算你變成一具幹屍,還有你兩個手下。”
杜笑天回顧一眼,道:“也許他們亦與我同一命運。”
崔北海失笑道:“你的心地原來也並不怎樣好。”
杜笑天一聲歎息,道:“連你的‘七星奪魄,一劍絕命’,也全無保命的把握,他們的兩支短槍,一條鐵索還能比得上你那支七星絕命劍?”
崔北海道:“那些吸血蛾未必會找上他們,即使找上了,你們三人無一幸免,那封信也被毀去,亦不成問題。”
杜笑天不明白。
崔北海解釋道:“因為我還寫了一封與這封完全相同的信,與我那份記錄放在一起,我們若全都死了,三日之後,它們也一樣會交到高太守手中。”
杜笑天更不明白了。
崔北海又解釋道:“三日之後我那朋友無論如何都應該趕到,以他的智慧,應該可以將它們找出來,信封之上已留字送與何人,他應該能替我辦妥。”
杜笑天道:“你倒也小心。”
崔北海道:“如此地步,我怎能不小心?”
杜笑天忽又問道:“你那個朋友,是誰?”
崔北海道:“常護花?”
“常護花?”一聽到這個名字,杜笑天、傅標、姚坤三人的臉色都一變。
崔北海一瞟三人,道:“你們是不是曾聽說過我這個朋友?”
杜笑天道:“不曾聽說過你這個朋友的人大概還不多。”
崔北海頷首道:“他在江湖上的確名氣很大,目下江湖用劍的高手若論名次,第一位我看亦是非他莫屬的了。”
杜笑天亦有同感,道:“我雖然沒有見過他這個,也沒有看過他的劍法,但目下江湖,論名氣之大,的確還沒有人比得上他。”
崔北海道:“你們相信怎也想不到我竟有這樣的一個朋友。”
杜笑天道:“我與你認識已好幾年,這還是第一次聽你說的。”
崔北海沉默了下去。
杜笑天未覺崔北海神色有異,道:“據我所知你這個朋友是住在萬花山莊。”
崔北海點頭。
杜笑天又道:“萬花山莊離這裏並不太遠。”
崔北海道:“快馬六天可到。”
杜笑天問道:“你不是一開始就找他麼。”
崔北海道:“初七頭上我才著崔義飛馬將信息送去萬花山莊。”
杜笑天道:“崔義?”
崔北海道:“對於他,你應該不會陌生。”
杜笑天道:“我記得這個人。”
崔北海道:“他一家世代都是侍候我崔家,我絕對相信他這個人,所以我才著他去找常護花。”
杜笑天道:“你應該早些找他去,如此他現在應已在這裏。”
崔北海道:“沒有必要我實在不想找他……”
他歎了一口氣才接下去:“因為我們其實已不是朋友。”
杜笑天道:“哦?”
崔北海沒有進一步說明,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道:“這封信我已用火漆封口,而我亦不是一次兩次給高太守送禮,每一次我都付有字條,他即使認不出我的字,兩下對照亦不難分辨得出來。”
杜笑天道:“你擔心有人掉換或者竄改你的遺囑。”
崔北海道:“的確是如此擔心,所以在信上我還蓋上兩個私印。”
他勉強一笑,又道:“好像這樣的一份遺囑,應該不會出亂子的了。”
杜笑天微喟道:“你若是一個瘋子又豈會設想得這麼周到?”
崔北海一聲輕歎,並不說什麼,一揮手,那封信脫手飛出。
也不等杜笑天將信接下,他便反手將門關上。
杜笑天接信在手,亦再無說話。
他的目光自然落在那封信之上,前前後後的仔細看了一遍。
信的確密封。
杜笑天小心將信放入懷中,左右瞟一眼兩個手下,道:“那邊有一個亭子,我們就守在亭裏。”
這時候,殘陽的光影已幾乎完全消失,天邊那一輪月亮卻仍然淡如清水。
亭子在花木叢中,稀疏的花木並沒有將亭子掩蔽,書齋那邊並不難望見這邊亭子,亭子這邊亦不難望見那邊書齋。
亭子與書齋之間不過三四丈距離,監視那書齋,這亭子無疑是最適當的地方。
亭中還有一張石台,幾張石凳。
杜笑天選了一張石凳,麵向書齋坐下,心情不由便緊張起來。
傅標、姚坤亦一旁坐下。
姚坤隨即道:“頭兒,聽姓崔的口氣,似乎真的有吸血蛾那種東西。”
杜笑天道:“事實就是有。”
姚坤道:“頭兒莫非也見過那種東西?”
杜笑天點頭道:“已見過兩次。”
姚坤追問道:“那種東西是不是真的吸血?”
杜笑天點頭。
姚坤變色道:“頭兒如此肯定,莫非也曾被那些東西吸過血?”
杜笑天再三點頭,道:“不過那次隻是一隻吸血蛾,它剛開始吸血便被我甩開了。”
姚坤這才真的變了臉色。
傅標一旁忍不住插嘴問道:“姓崔的怎會惹上那些東西?”
杜笑天道:“我不知道。”
傅標道:“他自己知道不知道?”
杜笑天道:“聽他的說話,他顯然知道,就是不肯說,似乎有難言之隱。”
他一頓,道:“不過即使他不說,在今天夜裏,我們可能就有一個解答。”
姚坤即時說道:“夜,看來已經開始了。”
杜笑天應聲望天,溟濛的夜色果然已經開始降臨人間。
天邊那一輪淡月相應逐漸明亮起來。
書齋窗戶透出來的燈光亦自相應逐漸明亮。
院子卻逐漸暗黑下去。
花樹之間並無火點綴,亭裏雖然有桌凳,亦並無燈火。
杜笑天三人逐漸陷入黑暗之中,三人已再無話說。
夜漸深,月漸高漸明。
書齋窗戶透出來的燈光亦漸見明亮,窗紙被燈光照得發白。
窗紙上不時現出崔北海的人影。
他有時木立,有時頻頻的搓手,有時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響,隻有崔北海的影子,杜笑天三人卻已感覺到崔北海那份焦躁不安。
他們不覺亦焦躁起來,吸血蛾何時方至?
夜更深,月更高更明,也似更圓了。
月色冰冷,灑下一地冷光,院子中淡霧迷離。
霧也不知來自何處,來自何時,月照下,就是像寒冰上散發出來的冷氣。
杜笑天三人仿佛已被凍僵,動也不動,戶光亦凝結,始終不離書齋的窗戶。
窗戶透出來的燈光更明亮,窗紙雪也似發白。
崔北海的半截影子在窗紙之上,不動的影子。
從這個影子看來,崔北海是坐在燈旁。焦躁也有寧靜下來的時候。
一更、二更,三更的更鼓已然敲響。
月正在中央天,鏡一樣的明月,完整無缺明月。
更鼓聲再響,月突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