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是父親的第一個女人。
父親很少跟我提起荷,如同他很少跟小安提起那個叫堡子裏的村子。關於荷,零零星星的記憶都是老二跟我發泄不滿時嘴裏掉出來的。
老二說,荷是一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女人。
父親娶荷時,已是我們羊下城很有前途的一位青年才俊,那麼年輕便已步入權力的台階,可見父親不隻是一個僅有野心的男人。父親是陪著他的上司檢查彙報演出時看到荷的,那時荷已是羊下城文工團的台柱子,她在台上塑造了很多個讓羊下城津津樂道的藝術形象,尤其她扮演的七仙女,已牢牢定格在羊下城人們的記憶裏。父親那天看的不是七仙女,荷在台上演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女兒。父親流著淚看完,忽然指著卸了裝的荷說,那不是七仙女麼?荷衝父親遠遠一笑,那一笑有點如夢如幻的滋味,父親正是被那一笑擊中的。父親對荷發起愛情攻勢的時候,我們羊下城的天空還很晴朗,一點也看不出暴風雨要來。這使得他們的愛情很從容。可就在生下大哥不久,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橫掃了羊下城,父親受上司的牽連,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隨同上司一起被趕到一個叫堡子裏的小山村,接受改造。
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老二說。老二每每提及堡子裏,總是咬牙切齒。是那個女人,是那女人害的一切。老二抱著酒瓶,眼睛裏充滿對荷的恨。我說那是你母親。少讓我叫她母親,她不配!老二近乎要瘋,隻要我一提母親兩個字,他便要瘋。你知道麼,你知道麼,都是那個姓吳的,沒有他,我們至少還在羊下城。
姓吳的便是老二耿耿於懷的那個男人,文工團的副團長,運動到來時,他搖身一變,成了羊下城革委會副主任。頭一件事,便是揭發了父親,並親自帶人抄了父親的家,搜出一本據說完全能置父親於死地的反書。是荷,荷不知用啥方式,堵住了姓吳的嘴,父親才得以活命。
老二卻一點不感激荷,她是個臭女人,狐臭,騷臭,渾身臭,臭死了。夏日的星空下,我跟老二坐在羊下城護城河邊,聽他這樣一遍遍罵荷。我實在想不出,一個人怎麼會對母親有這樣的仇恨。我勸老二,你還是少罵兩句吧,再怎麼說,她也生了你。生了我?老二吃驚地盯住我,你是說因為她生了我就可以原諒她?是啊,我長長地歎口氣。其實,我心裏是希望他繼續罵下去的,隻有罵下去,我的心才能獲得某種平衡,才能在內心為母親走進他們佟家所受的屈辱和不幸做一次清算。老二卻忽地揚起頭,三子,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每個母親都能讓人尊敬的,你沒去過堡子裏,堡子裏發生的事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當年的堡子裏,到底發生過什麼?這件事仿佛一個巨大的秘密,一直深藏在我們家的最隱秘處。為此我一遍遍問過母親。母親白美伊那時是下鄉知青,住在堡子裏的知青點,按說知青點跟牛棚離得很近,況且她們常在一起勞作,母親白美伊應該知道那時的情況。
我啥也不知道!母親恨恨打斷我的話,緊跟著警告道,往後,不許你再提堡子裏,而且,你少跟著老二說荷的壞話。
可是——我的口張了半天,說出一句自己都吃驚的話,老二和大哥,沒少罵你啊——
我看見母親的臉唰地變白,接著變黑,最後,成一片烏青。母親白美伊嘴唇抖索,牙齒咬在一起,目光漸漸讓恨遮住,我禁不住一陣暗喜,心想關於堡子裏,總算能聽到點什麼了。
母親騰地扔下洗菜盆,鑽進了自己的房間。
直到母親死,我也沒從她嘴裏聽到荷的一個字。倒是小安,有次給父親試毛衣時,無意中看到父親捧著一張照片,淚眼模糊。小安告訴我,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一定是荷,的確漂亮,隻是,隻是……小安嘴唇囁嚅著,卻不往下說。你看到什麼了,快說呀。我一急,就忘了母親臨終時留給我的話,她讓我在任何時候都不要去打聽堡子裏,更不要打聽荷。小安看我緊張,忍不住就把要咽下去的話說了出來。
照片隻有一半,另一半,像是讓父親撕了。
什麼?
我揣著急於想知道結果的心,百般引誘老二,想讓他把照片上另一個人說出來。是的,自從小安說完,我便斷定照片上還有一個人,說不定他才是秘密的關鍵。可老二這猾頭,一問及這個,他便頭搖得格巴響。算了,三子,那不是你該知道的,知道了對你也沒啥好處。
老二盡管對照片守口如瓶,但對堡子裏,前前後後卻告訴我不少。連貫起來,我便得出以下結論。
荷是生下老二後才受到父親懷疑的。父親懷疑荷有兩個理由,一是父親到堡子裏後,受到百般摧殘,身心都有極大創傷,尤其體質,幾乎能讓堡子裏的風吹倒。那樣的條件下,父親懷疑自己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再製造出一個生命。況且老二又那樣茁壯,胖頭胖腦,簡直就像一個虎崽。這哪是我佟家的種啊,父親常常會在夜深人靜時發出這樣的喟歎。這時候,他懷裏一定抱著柔弱多病的大哥,而且,他還會把蓋在老二身上的薄被一把奪過來,裹住大哥的腳。老二就那樣躺在寒冷的土炕上,居然一個冬天不感冒一次,這更加重了父親的心病,他已認定,這個餓不壞凍不死的小畜牲絕不是他的骨血,他厭惡地將老二一腳踢到炕下,任由老二在冰冷的泥地上睡到天亮。另一層,怕是父親這輩子都不肯承認,當初他那麼熱血沸騰追到手的天仙女荷,居然,居然離他的想像相距甚遠。同樣都是反革命,同樣都是改造對象,荷居然在堡子裏如魚得水,不但堡子裏的老百姓不討厭她,就連大隊書記,也一天到晚追在荷屁股後頭。臭蟲!父親曾這樣咒罵過那個書記。等到大隊書記公然將荷壓倒在水溝邊時,父親心頭的那層疑惑便豁然解開。你個婊子!父親終於罵出積鬱在他心頭長達五年的這句髒話,而且一腳將哭著的荷連同炕邊的老二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