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也是植物(1 / 3)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機緣呢?

劉漢香沒有想到她會碰上老梅。在這個城市裏,除了那個“他”,劉漢香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就像是把一個河溝裏的小魚兒扔進了大海,在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會碰到什麼……結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這個老梅大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瘦瘦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發了白的藍帽子,穿著一身很舊的中山服,兩隻胳膊上還綴著毛藍布做的袖頭。他慢吞吞地走在園藝場的林子裏,每當他走過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會停下身子,喃喃地對樹說:“你好啊,兄弟。你好。”接著,當他走到一棵小樹前的時候,他會拍拍那樹,親昵地說:“你好啊,年輕人,你好。”爾後,他會不時地揚一揚頭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樹打招呼……那神態實在是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劉漢香就是在園藝場的林子裏遇到他的。她在這座城市裏整整遊蕩了一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幾乎是因了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陰差陽錯的,使她順著馬路一步步地走進了這個設在郊區的林科所……等她方便過了之後,她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地上落滿黃葉的園藝場。她在一棵銀杏樹下久久地佇立著……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說:“孩子,你怎麼這麼憂傷呢?”

驀地,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她竟然一下子撲在了老人的懷裏,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老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跟樹說說話。人都有煩心的時候,煩了,就跟樹說一說。樹也有心,樹比人好。”

哭了一陣,心裏好受些了,劉漢香說:“我要變成一棵樹就好了。”

老梅說:“你變不成樹。樹從不流淚,你見過樹流淚麼?”

劉漢香說:“樹不是人種的麼?”

老梅說:“最早的時候,樹不是人種的,樹是大自然的饋贈。人一代代地砍樹,所以上天才罰人種樹,人離不開樹。”

劉漢香就問:“老伯,你,你是幹什麼的?”

老梅說:“我麼,我就是一個種樹的。”

此後,使劉漢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麼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貼骨貼肉的近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僅僅是一麵之交,又怎麼會一下子融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而且,她這樣一個單身的姑娘,麵對一個老男人,怎麼就敢在這個林科所住下來了……說起來,這真像夢裏一樣。也許,他們兩人都需要一個對話者,一個不知根底、也不用著意防範什麼的對話者。

也是住下之後她才知道,老梅曾經是這個林科所的所長。老梅在園藝場後麵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裏擺滿了栽種在盆子裏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裏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態,一處一處都曲曲虯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微縮了的小型植物園。

當劉漢香呆呆地看著院中的這一切的時候,老梅卻淡淡地說:“不用看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

劉漢香說:“錯誤?”

“是,錯誤。”接著,他說,“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

聽了這話之後,再看那一處處盆景,劉漢香就覺得這院子裏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沒人管理了,長荒了,的確是有些廢園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個個造形都是很奇特的,怎麼會是錯誤呢?不過,這老頭說話的語氣,倒是讓她覺得親切。他居然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老人,還是林科所的所長,他竟然會擀麵條!這頓午飯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讓她插手,自己親自下廚房和的麵,擀的麵條。當劉漢香要去幫他的時候,老人說:“和麵、擀麵、切麵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剝奪我的幸福好不好?”

聽他這麼一說,劉漢香不由地笑了。

老人的刀工很好,麵切得很細。沒用多少時間,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麵就端上來了,上邊漂著一層油浸的蔥花。也許是餓了,劉漢香吃得很香。吃飯的時候,老人告訴她說:“孩子,我看你是個善良的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從眼睛裏是可以看出來的。可你心裏有傷。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留下吧,在這兒多住幾天。況且,你跟我這個老頭挺投緣的。咱們也可以說說話。”接著,老人又說:“話是有毒的。有時候,聲音就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它會傷人。特別藏在心底裏的話,熟人是不能說的。你給熟人說了,會惹很多麻煩;所以,隻能給生人說。其實,所謂的陌生,隻是一種距離,就像是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雙方不在一個空間裏存活,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就不會受到傷害。”

不知為什麼,劉漢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頭。這老頭說話怪怪的,可他睿智,曠達。也許是長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話語裏含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飄逸!同時,她也看出來了,家裏就他一個人,挺孤的。

在林科所的這些日子裏,黑夜是長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話語組成的,從心底裏流出來的話語成了夜的眼,一顆心看著另一顆心,一脈一脈的流動著,顯得平和,達觀,濕潤。當往事進入回憶的時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禿了的刀子,已沒有了傷人的殺氣,是鈍出來的寬厚。不知怎的,這心一下子就鬆下來了。話是開心的鎖,兩個陌生人圍坐在炭火前,開始了心與心的靠近。劉漢香自然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老人,就像是一個孩子麵對陌生、而又睿智的父親;老人呢,更是敞開心扉,把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地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