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爾後,他用火鉗子撥了撥土盆裏的炭火,接著說:“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著。後來,我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就下放到這個林科所來了。那時候,我已不願再跟人打交道了,於是,我選擇了樹。我本來就是學林業的,可二十五年之後,我才找到了樹。就在我找到樹之後,我又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老人說:“來到林科所之後,離開了原有生活軌道,我就像是一條魚被人甩在了幹岸上,有很長時間不適應。生活是有慣性的,在鬥爭的環境裏泡得久了,猛一下來到這麼一個清靜之地,當我重新麵對樹的時候,真的不太適應。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想清楚,我還留戀什麼官位,不是的。那時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可是,人就像火車一樣,你一直朝著一個方向開,爾後突然刹車,那巨大的慣性仍然會帶著你往前衝,它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就是慣性。你已經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那也是離開鬥爭之後,鬥爭的信號仍然在腦海裏起作用的結果。不與人鬥,就與樹鬥。要是說得更難聽一點,不讓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樹。那時候,我利用當所長的便利條件,讓人從山裏挖了一些樹根,搞了一院子盆景,當那些樹長出枝條的時候,我就用鐵絲把它們一道道地捆綁起來,壓彎弄曲,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人為地搞成各種各樣的造型……開初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就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看著這滿院的‘扭曲’,那折、那彎、那捆、那綁,全、全都是病態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長狀態,那是一個一個的痛苦哇!樹就是這樣長的麼?……”
老人說:“後來,當我檢索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身上是有‘窮氣’的,那個‘窮’字一直伴隨著我。人一窮,誌必短。那所謂的‘進步’,隻是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圖謀罷了。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氣候決定導向的。在你麵前,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要說的是,我一直是一個跟著潮流走的人。從大時間的概念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這些年,一個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經過一些反複,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況且,還有思維的慣性,那慣性也是很可怕的……當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鬥了很多年,鬥的很辛苦,也很虔誠。那時候,就在家裏,我們倆對著主席像辯論,你一派,我一派,兩種觀點進行辯論,爾後是互相揭發,老天,揭著揭著就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那會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比著背語錄,你背一條,我背一條,背著背著,一激動就背錯了,錯了就對著主席像請罪,一次次地鞠躬、請罪。在那些日子裏,她幾乎天天讓我請罪……互相之間已沒有了愛,隻有恨。爾後,我們就分手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現在想來,那所謂的‘家庭革命’是多麼滑稽,又是多麼的可怕!在那個年代裏,人們都渴望純粹,可純粹的結果卻走向了極端。真是不敢想啊!……”
老人說:“現在,時代的氣候變了,人也會跟著變。我成了一個種樹的人,我喜歡樹,樹就是我的親人。那時候我們有那麼多的理論,現在想來,吃飽飯,過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論。”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語氣說:“孩子,種樹吧。樹是人類的天然庇護。你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樹,會是什麼樣子?樹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類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惟一可以給人類帶來好處,而無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你要是想種樹,就來找我,找我吧。”
劉漢香默默地望著老人,說:“樹?”
老人肯定地說:“樹。”
劉漢香像自言自語地說:“樹能給人什麼呢?”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說:“樹能給人什麼?我告訴你——一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樹是生命之源!”這時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兩盞燈!他喃喃地說:“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聽我給你講講樹吧。你想聽麼?你願不願聽?你不怕我嘮叨吧?樹……”
劉漢香被打動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緊接著,她說:“老伯,我有一個條件,你能答應麼?”
老梅說:“你說,你說。”
劉漢香說:“我想當你的學生,在這裏跟你學一年,就學植物,學種樹。可以麼?”
老梅望著她,說:“一年?”
劉漢香說:“一年。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打掃衛生……這就算是我交的學費,成麼?”
老梅沉吟片刻,說:“還要加上一條。”
劉漢香望著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說吧,隻要是我能做的!”
老梅說:“——聽我嘮叨。你還不能煩!”
劉漢香笑了,說:“成。”
老梅說:“那就一言為定?”
劉漢香說:“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