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蘇武牧羊(1 / 3)

老三也是罵過哥的。

在戈壁灘上,老三對著漫天風沙,把哥罵得狗血淋頭!罵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著罵著,這當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倆人,連個蟲意兒都不見?還讓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這裏?幾千裏路,操,一喉嚨沙子!

這個地方叫“老風口”,一年四季風沙不斷。夜裏,刮起風來,天搖地動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馮家運所在的邊防連,就看守著老風口附近的幾個邊境哨所。可既然來了,老風口就老風口吧,這裏總算還有人。誰知,來了沒有幾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遠離連隊百裏之外的“三棵樹”。他想,三棵樹就三棵樹吧,總算有樹。可到了一看,連個樹毛兒都沒有,所謂的三棵樹,僅是個地名。

三棵樹有什麼呢?一地窨子,一個老兵,一羊圈,百十隻羊,就這些了。那老兵啞巴似的,整日裏不說一句話。你若是問了他什麼,他就給你一張臉,那臉終日枯著,就跟沙子一樣,燥燥的,默默的,沒有一個字。一個月後,就連這張臉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鋪蓋,退役了。原本,連裏說是要再派個人的,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派。

這裏就孤零零地剩他一個人了。

白天裏放羊。放羊也要跑很遠的地方,翻過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後把羊趕到一片有草的窪地上,從早上出來,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時間……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樣的藍,啞藍,藍得透明,藍得讓人心慌。要是你盯著一片白雲,久久,它動都不動,看著看著,就把時間看舊了。那沙,遠看是無邊無際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遠看是靜的,漫漫的靜;近看是動的,亮閃閃的動,有時候,它就流起來了,沒有來由的,像水一樣瀉下來……隻是沒有人。無論你走多遠,無論你喊破喉嚨,都見不到一個人。

夜裏,躺在床上,順手在牆上摸過去,你就會觸到一道兒一道兒的溝槽兒,那溝兒很深,深得可以把整個指頭埋進去……開初,他以為那是用刀子劃出來的。後來他就明白了,那牆上的一道道溝兒,不是用刀劃出來的,那是人用手摸出來的!那大約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樣,夜裏,就這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有意無意地用手在牆上“尋”著,摸著,天長日久,就把那牆摸成了這個樣子。一想到這裏,他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野地裏大喊幾聲!要不他會瘋的,他想,他一定會瘋!喊累的時候,他又會無精打采地走回來,重新橫在床上,打起手電筒,去讀貼在牆上的報紙——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於是,他一封一封地給哥寫信。一邊哭一邊罵一邊寫……他在信上說,哥呀,一個娘生的,你咋就對我這麼狠哪?!

當然,也是到了後來,當他徹底忘記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時候,馮家運才明白,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遠。

這是一著險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裏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圖謀的。那時候,總部剛剛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幹條件的,必須是軍校畢業。那就是說,從今往後,不再從戰士當中直接提拔幹部了,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來,僅憑吃“苦”已經不行了……那時候,哥已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文憑”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學習上是有些靈性的。那麼,把他放在哪裏好呢?這老三,是個心猿意馬的家夥,太貪玩,沒有個正性,外邊隻要有一點動靜,他的心就跑了……況且,他的依賴性太強,臉皮也厚,要是離得近了,他屁大點事兒就會去找你。把他送進部隊,又放在新疆,兩三千裏之外,哥用的是一個“隔”字,是要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把他隔離起來,爾後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靜。

“三棵樹”這個地方,是哥無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軍事學院進修的時候,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巧遇一位從新疆部隊來的老鄉。那會兒,此人是這所軍事學院惟一的正團職博士生,可以說前程似錦!由於是一個省的老鄉,兩人說起話來不由就近了些。談起經曆,那人不免就說起了“三棵樹”,說就是那麼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成就了他。由於太靜,太寂寞,他隻有讀書……他說,要是不看書,你會發瘋的!他還說,就是那麼個地方,出了一個瘋子,一個碩士,一個博士……他還說,那就是一個“博士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後哥通過層層關係千方百計去打聽那麼一個地方……最後終於得到了證實。那時候,關於讓老三去,還是老四去,哥還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決定讓老三去。老三這家夥,有點懶,幹什麼沒有個長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麼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靜。可是,哥也沒想讓他一定要當什麼博士,那對一個沒出過門的鄉下孩子是有難度的。哥隻是想讓他考上軍校,隻要上了軍校,一畢業他就是幹部了……哥也知道這手棋下得險了,生怕他出什麼差池。所以,哥僅讓他受了六個月的罪,六個月之後,哥就坐飛機到新疆來了。

他沒有想到哥會到新疆來!哥來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裏,風幹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鐵蠶豆兒,他就揀些幹淨的當“子”抓著玩……他還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擺了一個“日”!爾後,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個一個的小堆堆兒……他太孤了。他隻是太孤了。

看見哥,他就哭了。啞哭,滿臉是淚,卻說不出話來。哥叫他:“家運。”他不吭,再叫,還是不吭。僅僅六個月,他已經不大會說話了。哥看著他,回頭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說:“不錯,這裏多靜啊。”見他不說話,哥就又接著說:“恨我?”他還是不說話,那淚水一淌一淌的,把臉衝成了沙漠裏的“地圖”……爾後,哥說:“你現在隻有一個動力,恨,就是你的動力。恨我吧。”

哥要他學習。

哥在這裏僅住了一夜。那天夜裏,哥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哥隻是從兜裏掏出一包煙來,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時候,哥說:“睡吧。”

來時,他帶了一個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約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時候,也沒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個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時候,他還問了一句,說:“——包?”哥也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給你的,留下吧。”當哥走出那個茅屋的時候,再一次回過頭來,對他說:“信上,你有一句話寫得很好:一個娘生的!”

哥走後,茅屋裏就又隻剩他一個人了。他望了望那個扔在屋角裏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東西,就說,吃,吃他娘的!可是,當他“嚓”的一聲,拉開拉鏈的時候,卻發現,裏邊一捆一捆的全是書!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惡狠狠地朝那個包上踢了一腳,扭身就到門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門坎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無聊賴地射“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