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陽光跟往常很不一樣,那天的陽光裏暄著一股生豆子的氣味。那氣味裏脈含著一絲絲將熟未熟的青氣和澀苦,澀苦裏蘊含著新香。莊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來的一種氣息,苗是新長的一茬。那新鮮、那生澀,是布散在空氣裏的,也是日光暄出來的,這就是萬象的變數。
當鍾聲敲響的時候,劉漢香就在村中的那個大碾盤上站著。她是第一次站這麼高,也是第一次成了這個有著三千口人大村的當家人。丫站在這裏的時候,她已經是村長兼支書了。鍾聲在村街的上空蕩漾著,一聲聲地催動著人心,也催動著上梁村的日子。
當劉漢香跨上大碾盤的那一刻,她心裏的鍾聲就已經敲響了。那聲音並不亞於掛在老槐樹上的那口舊鍾!站在碾盤上,望著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見了她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了上梁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舊的寒苦和瓦屋獸頭的猙獰。村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向她走來,在春寒料峭的時候,依舊是袖著手,依舊是慵懶而麻木。漢子們嘴上叼著手擰的毛煙,黃翻著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的吐著唾沫;女人們抱著或奶著孩子,衣襟散亂,也嘰嘰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對於前邊的路,他們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願多想。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想又怎樣?那隻能怪命不好,老天爺把他們托生在了鄉下。若是生在了城裏,或是達官貴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計的,也不過逃出去一戶兩戶,把腳走在了柏油鋪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
過去有一句老話叫:窮要窮得有骨氣。現在想來,這句話是很麻醉人的。窮,還怎麼能有骨氣?“骨”是骨,“氣”是氣,骨是硬的,氣是軟的,怎麼就“骨氣”呢?可以看出,以氣做骨是多麼的勉強啊!“骨”要是斷了,“氣”還在麼?那所謂的“骨氣”不過是斷了骨頭之後的濫竽充數罷了。況且,這“骨氣”也是硬撐出來的,是“臉麵”,是強打精神。往好處說,那是意在改變。要是你一直窮下去,都窮到骨頭縫裏了,那“骨氣”又從何而來?窮,往上走,那結果將是奮鬥或奪取;往下走了,那結果將是痞和賴。這都是眼看得見的。其實那窮,最可能生產的是毒氣和惡意……要是再不改變的話,那結果將是一窩互相廝咬的亂蜂!
對於劉漢香來說,這是她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當中做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選擇。她要活下去,她必須有尊嚴地生活。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一個人,曾經有過美好的向往……現在,她要把這愛意播撒在這塊土地上!
所以,當她站在大碾盤上的時候,她穿得非常體麵,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鮮豔。她把自己呈現在村人的麵前,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時候,在一片黑壓壓的老棉襖堆堆兒裏,她就像是碾盤上開出的一株鮮豔奪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著一件玫瑰紅的毛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有褲線的凡爾丁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襻兒的平跟皮鞋,白線襪子,美得讓人炫目。當然,這已經是她最好的“裝備”了。要說起來,這套衣服本是她預備結婚那天才穿的……現在,她穿著她的“嫁妝”上任了,她要呈現給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靜靜地立在那裏,玉樹臨風,挺然而鄭重。是呀,她要從自己開始,從今天開始,告訴他們,什麼是生活。
為了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準備的。幾乎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城裏究竟經曆了什麼……現在,她已經看過村裏的賬冊了,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裏的土地。她還查了縣誌,按縣誌上說,這是一塊南北交彙之地,土地酸堿的含量適度,土壤黧黑偏黃,氣候適中,是有益於植物生長的。按說,這麼一大塊土地,東邊還臨著一條河,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那種樣子?!怎麼一代一代的子孫都還夢想著“逃離”?!可是,如果沒有那麼一次痛苦的經曆,沒有那麼一次幻滅,她也是要走的……那時候,她的最大理想不過就是一個軍官太太。真的,逃離鄉村,去為一個人活。這就是她——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全部夢想!現在想來,她在心裏還為自己羞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