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鍾聲響了(2 / 3)

這會兒,當她站在這裏的時候,那一點九八平方公裏是多麼的廣闊!南麵是丘,北麵是坡,西麵是崗,東麵是河,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那一望無際的平展,雲蒸霞帔,也是氣象萬千哪!在這麼一個時刻,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托起來了,有了一種飄逸,有一種飛升的感覺!眼前的視野是那樣的開闊,略微有些寒意的風是那樣的清冽,遠處的麥田一片油綠,鳥兒在一行行電線杆上鳴叫著,樹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兒一嘟一嘟的胖,掛在牆頭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著,泛著金黃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煙塵,連房簷的滴水都平添上了幾分溫熱——於是,她對自己說,就從這裏開始吧。

她說:“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

她說:“讓我們自己救自己吧。”

她說:“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會開出花來。”

她說:“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妝。今天,我把自己‘打發’了。”

她說:“從今天起,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子了。你們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個女子,職責是沒有性別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說:“在我任職期間,要是多占了村裏的一分錢,多吃了一粒糧食,你們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說:“其實,日子是可以過好的。我們要從自己做起,讓日子開出花來。”

她說:“相信我吧。給我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如果咱們的日子仍開不出花來,我自己會下來。”

村人們黑壓壓地立在那兒,依舊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沒有幾個人能聽懂她的話,也不大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她已經是村長了,還要怎樣?不過,有一個詞,他們倒是聽懂了,那就是“打發”。在上梁,“打發”就是“閨女出門”,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麼,她把自己嫁給誰了呢?這顯然是一句反話嘛,或者說是氣話。於是,人們就姑且把“打發”當過一句氣話來理解了……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這時候還沒有一個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話裏的話。但是,她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裏,她的美麗,她的鮮豔,她的花兒一般的生動,真真是讓人們看呆了!人們仰望她的時候,嘴裏幾乎流出了涎水……這可是上梁一枝花呀!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更勝她母親一籌,她的母親就曾有過那麼一個綽號,叫做“十裏香”,那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親還是沒有她“洋氣”,在上梁,人們常把“與眾不同”看作是一種外來的東西,那就叫做“洋氣”。她真是“洋氣”呀!她什麼時候讓人這樣看過,早些年,又有誰敢這樣盯著她看?可現在,村裏的男女老少都這麼癡癡地望著她,那是對美的打望,這不是一個活活的仙人麼?

爾後,她說:“種樹去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從碾盤上跳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看到,在碾盤的旁邊,放著一把擦得鋥亮的鐵鍁,她順手扛上了那把鐵鍁,獨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