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禮儀樹(1 / 3)

又是秋天的時候,上梁村有了很多爛頭的人。

——他、她們的頭是被人打爛的。

三年後,在果子成熟的季節裏,村人開始打架了,張家跟王家,劉家跟孫家,一戶一戶的,頭都打爛了,包上頭再接著打;親一窩也不行,妯娌間是相互的罵,你罵我的爹,我罵你的祖宗,罵得淋淋漓漓,五光十色!罵著罵著就廝打起來,挖得臉上一道兒一道兒的,淨是布鱗……派出所的人也來抓過兩次,關一陣子,又放了,主要是沒有打死人。

——有人說,也快了。

那當然是因為樹。

種樹種到了第四年,人們才知道,糧食不值錢了。辛辛苦苦種一畝地,到了收獲的時候,糧食卻賣不出去了。到糧所去賣糧,還要托上熟人,排一天的隊,被人吆來喝去的,最後一算,除了公家的,竟不夠買化肥的錢。到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說是種樹,其實是種金子呢!老天爺,他們種的是“紅富士”呀。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劉漢香從省園藝場賒來的兩萬棵樹苗,一下子就讓他們富起來了。那掛在樹上的,都是錢哪!

開初是爭“地邊”,你多了一溝兒,我少了一壟;後來是爭“陽光”,你承包的樹枝蔓出來了,超過了地界,遮擋我的樹;再後是連“風向”也爭,特別是果樹授粉的那幾天……待果子長起來的時候,偷竊竟成了一種風氣。先是外村人來偷,後來就是本村人自己相互偷了。小孩兒偷,大人也偷,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偷不動就毀。操,他家的樹怎麼就掛果多呢,心裏氣呀!於是,就天天有人找著打“官司”。

有那麼一天,香姑突然哭了。她站在那裏,一下子淚流滿麵……其實事情是很簡單的,也不過是鐵錘家女人和二水家女人互拽著頭發,嚷著罵著來到了她的麵前,要她給斷一樁“官司”。

“官司”是一個蘋果。

鐵錘家女人昂昂地說:“……小孩拉泡屎,你不讓小孩拉屎?!”二水家女人說:“你家的屎好,你家的屎烙饃卷著吃?!”鐵錘家女人反口說:“放屁!誰家沒有吃屎孩子?你家的屎在牌位上供著呢?!”二水家女人說:“你放屁!你家的屎長翅膀了,會飛?!”鐵錘家女人說:“屎?!小孩屎還入藥呢,你想吃還吃不上呢!”二水家女人說:“你家屙的是金蛋子,你咋不用頭頂著呢?!”鐵錘家女人說:“你害屎?你要是害屎了言一聲!”二水家女人說:“你害樹,你看見樹眼黑,你那眼用老鼠藥喂過?!”鐵錘家女人跳將起來,說:“你屁股白,你那屁股讓白水的男人排著操!”白水是個鎮,也是二水家女人的娘家。二水家女人就說:“你家都是喝金尿銀的主兒!回王象吧,王象賣‘龍肉’的多,你不就是‘龍墩’上坐出來的!”地方有上有一說法,天上龍肉,王象驢肉。王象也是個鎮,是鐵錘家女人的娘家,王象的“龍墩”(即驢鞭)很有名。鐵錘家女人說:“螞蚱鬥蛐蛐,你算那塊地裏的野蟲兒,也敢說王象?!”二水家女人說:“可不,王象是屙龍屎的地方,日一個就是金屁股!”……就這麼罵來罵去的,還是因為蘋果。鐵錘家與二水家承包的果樹是挨著的,大約是鐵錘家女人看二水家的果結得大些,嫉妒了,剛好她的小孩拉屎,手上沒有紙,趁人不備,一溜小跑,竄將起來,狠狠地在二水家的果樹上擰了一個大蘋果,順手給孩子擦了屁股……這時候,剛好被二水家女人當場發現了。

香姑很傷心。她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之間就淚如雨下!這倒把兩個詈罵中的女人嚇住了,她們不明白她怎麼一下子就哭了……頓時,兩人都閉了嘴,傻傻地望著她。最後,香姑默默地說:“蘋果呢?”

二水家女人說,“在樹下呢,你去看看。”

傍晚的時候,鍾聲再一次敲響了。在那棵老槐樹下,在那個大碾盤上,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上放著一個蘋果——就是那個曾經用來給孩子揩屁股的大蘋果……香姑站在碾盤的旁邊,十分悲愴地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什麼叫窮……”

她用手指著那個擺放在木桌上的蘋果:“這就是窮。咱們很窮。咱們是心裏窮。咱們窮到了用蘋果擦屁股的地步!”

說著,望著一村人,她滿臉都是淚水……她心裏很疼,她甚至有些迷茫。她用了那麼多的心,她受了那麼多的累,可是,她要喚醒的,還是沒有喚醒。她怎能不傷心呢?

人們望著她,人們很沉默。人們甚至覺得有些可笑。是呀,那個娘們也實在是不像話,竟然用蘋果給孩子擦屁股,做孽呀!……可是,要說起來,多大個事呀?要想收拾那娘們還不容易?罰她就是了。這就值得香姑下淚麼?

突然之間,人群裏有人跳出來,這人叫保國,保國頭上是帶傷的,他剛剛為蘋果跟人打了一架……保國高聲喊道:“有種的站出來,讓大家看看!看看你那屁股是金的還是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