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三唱,隻唱英雄,
浪子無根,英雄無淚。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紅塵間,悲傷事,已太多。
浪子為君歌一曲,勸君切莫把淚流,
人間若有不平事,縱酒揮刀斬人頭。
第一章 沒有交手的決鬥
一
胡不敗托著兩腮,坐在櫃台內發愣,兩眼發直的望著空空蕩蕩的茶樓。
平時到了這個時候,他這間茶樓已經是客滿了,今天不知道怎麼搞的,到了現在,居然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店小二也懶懶散散的坐在一角打盹,廚房裏的大師傅們更是早就聚集在一起喝老酒了。
時常客滿的店,偶而一天沒生意,最高興的人當然是夥計們,痛苦的一定是老板了。
胡不敗現在的臉就跟苦瓜沒什麼兩樣,他的眉頭緊皺,兩眼下垂,嘴巴緊緊的閉著。
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能令他更痛苦的話,那就是此時此刻那個時常白吃的藏花大小姐忽然來了。
上天不會對他那麼不公平吧?
等胡不敗看到藏花走進來時,他就知道上天對他不公平了。
胡不敗幾乎想大哭一場,可是等他再看到走在藏花後麵的白天羽時,他高興的又想跳起來。
看來今天藏花的這一餐,有人會付錢,不怕她又白吃白喝。
不用等白天羽點菜,胡不敗主動的吩咐廚房將上好的菜全弄上來。
酒當然也是送上陳年的。
今天生意這麼不好,逮著了這位“大頭”,不好好的敲他一筆,實在對不起自己。
--這大概是天下所有做生意的人,心裏頭的想法吧?
二
“那位謝姑娘長得美不美?”
藏花放下酒杯,這麼問白天羽,他喝了一口酒後,笑著看她。
“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很漂亮。”藏花說:“據說當年的謝三少爺是位到處留情的風流劍客。”
她又喝了一杯酒,又說:“他的劍和他的笑,都是同樣的無敵。”
她又說:“像這樣的人生下來的女兒,我想應該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白天羽笑笑。“美醜是因人而定。”
他看著藏花,又笑了笑。“像你,我就覺得你很漂亮。”
“我在跟你說真的,你卻在跟我開玩笑。”
“我也是說真的。”
這句話白天羽是很小聲的說出。藏花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馬上又問:“告訴我,那位謝姑娘人長得怎麼樣?”
白天羽揚著眉略思。“短短的頭發,瓜子臉,眼睛大大的,不笑時也有兩個小酒渦。”
“我也有酒渦,不過隻有一個。”藏花張開嘴,用手指著嘴巴。“在這裏。”
“你那是名符其實的酒渦。”白天羽笑笑。
兩人相視而笑。
雨雖然小了些,卻仍然沒有停的意思。
藏花喝酒的速度似乎也不想停,她仍是喝得那麼快,一仰口就是一杯。
她的酒量不但不輸給那些大男人,喝酒的速度也是令大男人們搖頭的。
人家是喝酒,她的喝法卻不是在喝,不如說是倒的,還來得貼切一點。
她每次喝酒的方法都是,舉杯,張口,然後杯子一抬,酒就進入了肚子,幾乎是沒有經過喉嚨的。
白天羽看見她喝酒的樣子,實在覺得有趣極了。
“看你喝酒實在是一種享受。”他笑著說:“從來沒有被嗆到過?”
“你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我實在很想試一試,可是我知道一定辦不到。”白天羽說。
“不試怎麼知道辦不到?”
“我太了解自己的能力。”白天羽說:“做不到的事,怎麼試都沒有用。”
“辦不到的事,你絕對不做?”
“是的。”
藏花忽然凝注他。忽然問:“那麼你一定有把握勝了任飄伶?”
白天羽本來想喝口酒,聽到了這句話,他的動作隻做到一半就停止,他雙眼注視著停在半空的酒杯。
“你為什麼突然問這句話?”
“因為我關心你。”藏花說:“我也關心任飄伶,我不想你們兩個有任何一個受傷。”
“沒有人會受傷的。”
白天羽舉杯喝光杯中酒,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空杯裏,他淡淡的說:“敗了就是死。”他說:“所以我保證,絕對沒有人會受傷的。”
“不能避免?”
“不能。”
“一定要決鬥?”
“一定。”
“難道你殺人,才會覺得快樂?”
白天羽沒有馬上回答這句話,他沉思了一會兒,才微微抬頭,看著藏花。
“有些事並不一定是為了快樂,你才會去做。”他悠悠的說:“人的一生中,總是會做一兩件勉強自己的事。”
他說:“像你,現在不就在做勉強自己的事嗎?”他接著又說:“難道你一定要留在醉柳閣裏,才能活嗎?一離開醉柳閣就會死嗎?”
這回換藏花沉思了。
她緩緩的倒了杯酒,緩緩的舉杯,緩緩的喝下,再緩緩的放下杯子。
在做這些事時,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雨中。
她的眼中突然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可是白天羽沒有看見,因為此刻藏花正好背對著他。
也許是因為白天羽看不到,她的眼中才會閃出那抹痛苦之色。
她有什麼痛苦的秘密呢?
“或許你說得對。”藏花回過頭,看著白天羽。“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做一兩件勉強自己的事。”
她突然用力甩了甩頭,然後舉杯:“來,幹一杯!”
杯子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三
唐朝時,高宗為其母文德皇後築大雁塔,名僧玄藏曾在此譯經,初建五層,做西域浮屠祠,後加建為七級,是為七級浮屠。
現在任飄伶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沒有陰影。
因為今天沒有陽光,春雨中午過後就停了,太陽仍躲在烏雲後。
沒有陽光就沒有陰影。
雨珠停留在瓦簷邊,發出晶瑩的光芒,遠處有春蛙在鳴。
這是一個祥和的下午天。春風雖然料峭,可是對喝過酒的任飄伶來說,他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塔下站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對方才會來。
可是他都覺得無所謂,因為從小他本就在等待、忍耐中長大的。
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為了等一隻兔子爬出洞,在冰天雪地裏一等就兩天。
那時,他不能不等,不等就隻有餓死。
沒有人再比他了解饑餓的痛苦。
所以隻要有得吃的,他一定盡量吃,一點都不浪費。
他一生中最痛恨浪費食物的人,他認為這種人一定要將他送到冰天雪地裏去餓個五六天,他才會知道食物的可貴。
幸好現在他已不必再為饑餓而等待了。
他要等的人已經出現了。
白天羽仍穿著一身純白的衣裳,走在滿布汙泥的小路上,就仿佛是蓮花。
他遠遠的就看見任飄伶站在大雁塔下,遠遠的看過去,任飄伶就仿佛是自千古以來就塑在那兒的石像。
一看見塔下的任飄伶,白天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就更加清澈。
任飄伶第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羽那雙雪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一看見白天羽出現在水平線時,任飄伶那黯淡無神的眼睛,就更加黯淡無神了。
白天羽終於走到大雁塔下,走到任飄伶麵前,他靜靜的看著任飄伶。
任飄伶也在看著白天羽,看著他的眼神,看著他的臉色,看著他的樣子。
任飄伶靜靜的看了他半天,才開口:“你來了。”
“我來了。”
“你來晚了。”
“早晚都一樣。”白天羽說:“結局是不變的。”
“不,會變。”任飄伶說:“你來晚,是想讓我等得心煩,等得氣躁。”
白天羽不否認。
“可是你忘了一點。”任飄伶說:“我在等你的同時,你也在等。”
“是的,我現在已知道了,我要別人等的時候,我自己也在等。”白天羽說:“我要別人等的心煩,等的氣躁,我也是同時等的心煩,等的氣躁。”
“隻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都死了。”
他冷靜得完全不像是來決鬥的人。“其實現在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已經敗了。”
他又說:“高手決鬥,最主要的是一口氣。”
一口慢慢凝結而出的真氣。
“你昨夜戰勝了鐵燕他們,已將那口真氣消掉了一半,下午你又讓我等,你自己也將那剩下來的半口真氣等掉了。”任飄伶說:“你現在整個人都已經是空的,就好像一口裝米的麻袋,已經被人把袋子裏的米倒空了一樣。”
--一個空的人和一個空的麻袋都是站不起來的。
如果一個人已空得如空麻袋一樣,他又怎能勝?
這個道理自遠古以來就存在,千年以後還是會存在。
白天羽一直靜靜的在聽任飄伶說,等到任飄伶說完了以後,他才開口。
“你錯了!”
“哦?”
“我雖然已等得心煩,等得氣躁,已將那口凝結而出的塊氣等掉了。”白天羽很平靜的說:“可是我卻因此而凝結出另外一種氣。”
“另外一種氣?”任飄伶問:“另外一種什麼樣的氣?”
“空氣。”
“空氣?”任飄伶一愣:“什麼空氣?”
“空空蕩蕩,空空無無,空空靈靈的空靈之氣。”白天羽說。
“空靈之氣?”
“是的。”白天羽解釋:“就因為我整個人已空了,所以才能達到這空無之界,才能凝結出空靈之氣。”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空空如空,人生本就是空。
人因空而出,又因空而結。
空是人生之始,變是人生之終結。
空又如何?
不空又如何?
“空靈之氣?”任飄伶喃喃的說:“想不到世上真有這種氣存在,想不到真的有人達到了這個境界。”
“是的。”白天羽說:“所以,你敗了。”
“你敗了,敗就是死。”這句話在剛剛不久前,任飄伶才對白天羽說過,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他自己在聽。
世事之無常,又豈是人能預料的?
四
“你敗了。”白天羽冷冷的看著他:“在我劍下,敗就是死。”
任飄伶沒有在看白天羽,他的目光透過了白天羽而落在遠方一個不知名的高山上。
他的臉沒什麼表情,隻是那雙灰黯無神的眼中有一絲絲迷惘而已。
他用一種幾乎接近沒有情感的聲音告訴白天羽:“我敗了。”任飄伶又接著說:“你也敗了。”
白天羽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幸好任飄伶馬上又解釋著。
“今天我敗了。”他淡淡的話:“你卻敗在十天之後。”
“敗在十天之後?為什麼?”
“今天你要勝我,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必定要經過一番苦戰。”任飄伶說:“雖然你已凝結成空靈之氣,必定因為今日之戰而消耗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遠方。“空靈之氣百年難得一成,今日你縱然勝了我,十日之後必死在神劍山莊。”
“十天之後,我將一個人,帶著一把劍,前往神劍山莊。”
這句話是白天羽昨夜在水月樓當著大家麵前告訴謝小玉的。
江湖中的人說出來的話,就跟親手簽下合約一樣,絕不反悔的。
既然下了挑戰約,就必須踐約,臨陣脫逃,比戰敗還可恥。
白天羽靜靜的看著任飄伶,靜靜的聽著他的話。
任飄伶說得不錯,今日他縱然勝了任飄伶,十日之後必死在三少爺的劍下。
雖然明知結局是這樣,他又怎能不戰?
敗又如何?死又如何?
在他還未出生時,就已注定一生是為決鬥而活。
泳者溺於水,劍客亡於劍。
生又怎樣?死又怎樣?
今日縱然僥幸未死,他日能死在謝曉峰劍下,也算是做為一個劍客的最佳歸處。
西邊已現出彩霞,白天羽也已將拔劍。
任飄伶的目光還是落在遠方一個不知名的高山上,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當白天羽將拔劍時,他忽然又開口:“今日複明日,明日亦有今日,日日亦今日,今日之約,何妨十日後見。”
說完這句話後,任飄伶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次白天羽沒有撲過去攔住他,隻是用一種仿佛感激,又仿佛惆悵的目光看著他的背影。
等白天羽也離去後,在大雁塔的第四級陰暗處,突然走出身穿深藍色的衣裳的載思。
他那雙如豹眼的眼睛,凝視著離去的兩個背影,他的眼中突然閃出一絲狡酷之意。
“今日你們兩人雖然不戰而散,他日必將遭遇更悲慘的事。”
第二章 空地上的破攤子
一
謝小玉並沒有回神劍山莊。
經過了昨夜水月樓事件後,她本應該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沒有回去。
她沒有回去,並不是為了濟南城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這裏,隻為了一個理由。
一個通常都能讓少女留下的理由。
二
大雁塔回來後,白天羽並沒有回到醉柳閣。
因為那裏還有些討厭的人在,他不想見到這些人,他隻想找一個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靜靜的度過今晚。
這個人最佳人選,當然是藏花。
隻可惜白天羽現在找不到她,或許她的人會在醉柳閣裏,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裏去。
於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謝小玉和白天羽碰麵了。
--這個偶然的機會,當然一定是謝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無所謂。
能有個人陪,總比獨自好多了,況且謝小玉並不是個討人厭的女孩。
--這一點是最主要的。
三
就算在最繁華的城市裏,也會有很多的空地,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裏。
這些地方本來是準備用來蓋房子,做生意的,誰也弄不清後來房子為什麼沒有蓋起,生意為什麼沒有做成?
到後來人們甚至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都漸漸弄不清了。
大家隻知道那裏有塊沒有人管的空地,無論誰都可以到那裏去放牛,去養豬,去打架,去殺人,甚至去撒尿。
隻有腦筋動得特別快的人,才會想到利用這空地去賺錢。
用別人買來的地方去賺錢,當然比較輕鬆愉快,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為你不但要腦盤動得比別人快,拳頭也得比別人硬些。
這攤子就在一塊很大的空地上。
當謝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後,謝小玉問過白天羽:“你要帶我到哪裏去吃東西?”
“到七個半去。”
“七個半是什麼意思?”
“七個半就是七文半錢,七個半大錢。”
“那地方就叫七個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七個半。”
“這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
“因為別人剃頭要十五文錢,他去卻隻要七文半。”
“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個禿子。”
謝小玉笑了。
“這人在市井中本來並沒有名,後來又在那裏擺了個牛肉攤子,無論牛肉麵也好,豬腳麵也好,都隻賣七個半錢一碗,到後來生意做出了名,人當然就更出名,這裏出來混混的人,不知道七個半的隻怕很少。”
“那裏的生意很好?”
“好極了!”
這攤子的生意的確好極了。
謝小玉從未在三更半夜裏,看到這麼多人,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這麼多種不同的人。
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有人是騎馬來的,有人是坐車來的,所以空地方旁邊,還停著很多馬車。
各式名樣不同的馬車,有的馬車上,居然還有穿的很整齊,很光鮮的車夫在等著。
謝小玉實在想不通,這些人既然養得起這麼漂亮的車馬,為什麼還要到這種破攤子上來吃七個半大錢一碗的牛肉麵?
一大片空地上,隻有最前麵吊著幾個昏燈。
燈籠已被油煙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卻太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黑黝黝的,連人的麵目都分辨不出。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遠比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謝小玉在旁邊等了半天,才總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張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夥計過來,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問完了這兩句話,這夥計調頭就走,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謝小玉怔住了。“這夥計好大的架子!”
“我們是來吃東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來看人的。”
“但他卻沒有問你要吃什麼?”
“他用不著問。”
“為什麼?”
“因為這裏一共隻有四樣東西,到這麼來的人差不多都每樣叫一碟。”
“哪四樣?”
“牛肉麵、鹵牛肉、豬腳麵、紅燒豬腳。”
“就隻這四樣?”謝小玉又怔住了。
“這四樣豈非已足夠?”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
謝小玉歎了口氣,苦笑的說:“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
--也許就因為這地方隻有這四種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
“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
“哦?”謝小玉說。
“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
謝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點道理。
但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卻不太清楚。
--世上豈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清楚的。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更暗。
謝小玉忽然發現那些地方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遊魂般的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麵目。
隻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那些是什麼人?”謝小玉忍不住又問。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邊一眼。
“到這裏來做生意?”謝小玉又問:“做什麼生意?”
“見不得人的生意。”
謝小玉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她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還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麵,她又回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她看到了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
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
然後她就看見剛才的夥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
麵和肉都是熱的,隻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但謝小玉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著白天羽:“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賣這兩種麵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麵,沒有多餘的嘴來回答。
謝小玉四麵看了看,忽然歎了一口氣。
“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這些特地到這裏來吃東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將麵吃光,才長長吐出口氣。“他們沒有病。”
“這個人呢?”謝小玉的眼睛正在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謝小玉說。
“而且地位還不低。”
“像他這種人,家裏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
“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謝小玉說。
“隨時都有。”
“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白天羽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才說:“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當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劍山莊裏,就時常覺得很寂莫。”
“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麼?”
“那隻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笑,笑得很淒涼。“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也許沒有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謝小玉在聽。
“你若經曆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隻剩下你一個人……”
他的話語聲更輕,更慢,緩緩的接著又說:“到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
“你懂嗎?”
白天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這一句話,又癡癡的怔了半天,才說:“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有想,隻是一個人坐在那裏發怔,隻覺得心裏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
“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拚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的卻偏偏又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裏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好像有根針在刺?”謝小玉又笑了:“那隻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隻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
他的笑容更淒涼。“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
謝小玉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裏來呀!”
“不必?”
“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
“不錯,你痛苦的時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白天羽說:“但你總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輩子?”
“為什麼?”
“因為你的朋友們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遠來陪著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況,你也不會真的願意要你的朋友永遠來分擔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錢雇些人來陪你。”
“那種人絕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絕不是那種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說:“否則,與朋友有何區別?”
“我知道另外還有種人。”她的大眼珠轉了轉。
“哪種人?”
“像醉柳閣裏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這裏舒服多了。”
謝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閣。
“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能力到那裏去的。”
“不錯,他可以去。”白天羽說:“但那種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時也會覺得很厭倦,厭倦得要命!”
“所以他寧可一個人到這裏來喝悶酒。”
“這裏不止他一個人。”
“但這裏的人雖多,卻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豈非是等於一個人一樣?”
“那完全不同。”
“有什麼不同?”
“因為在這裏他可以感覺到別人存在,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白天羽說:“甚至還會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個人若看到別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嗎?”謝小玉問。
“有時是這樣子的。”
“為什麼?”她問:“人為什麼要如此自私?”
“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隻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快樂。”謝小玉說。
白天羽歎了一口氣,看著她。“等你再長大些時,就會懂,這種想法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人為什麼不能快樂?”
“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價”,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
第三章 棺材裏的死人
一
麵雖然不怎麼好吃,謝小玉卻覺得他的鹵牛肉味道還不錯。
“人為什麼不能快樂?”謝小玉問。
“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價。”白天羽的目光有點茫然。“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
“人為什麼要這樣想呢?為什麼不換一種想法?”她眼裏閃著光:“你在痛苦時,若想到你也會得到過快樂,你失去一些東西時,若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東西,你豈非就會快樂得多。”
白天羽凝視她,忽然笑了,忽然舉杯一飲而盡。
“就因為世上有你這麼樣想的人,所以這世界還是可愛的。”
“到這裏來的人,當然並不完全都是因為寂寞。”白天羽說:“還有些人是因為白天見不得人,所以晚上到這裏來活動活動,也有些人是因為覺得這地方不錯才來的。”
“真有人覺得這地方不錯?”謝小玉仿佛不信。
“你覺得這地方有什麼好?”
“這地方並不好,牛肉跟豬腳也不好吃,但卻有種特別的味道,難以形容的味道。”
“什麼味道?”謝小玉嫣然一笑。“臭味道。”
“你若天天到大飯館、大酒樓去,也會覺得沒意思,偶而到這裏來幾次,也就會覺得很新鮮、很好玩。”白天羽說。
“像你一樣,住醉柳閣住久,已經沒意思了,是不是?”
白天羽沒吭聲,他隻笑笑。
“是不是因為這地方特別適合心情不好的人?”謝小玉又問。
“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看看她,忽然神秘的笑了笑。“就好像你若天天守著自己的老婆,偶而去找別的女人,就算那個女人比你老婆差得多,你也會覺得是新鮮、刺激的。”
謝小玉故意板起臉。“你怎麼好意思在一個女孩子麵前說這種話?”
“因為我知道你不可能會嫁給我的。”白天羽笑著看她。“一個男人若將一個女人當作朋友,往往就會忘記她是個女人了。”
謝小玉本想回答:“你怎麼知道我不可能嫁給你。”可是不知道怎麼了,她卻沒有說出,她隻是笑了笑,她笑的很甜,笑的很愉快。
可是她的心裏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惆悵,說不出的空虛,仿佛找不到著落似的,她的目光已經望向黑暗的遠方。
白天羽看著她。“你在想心事?”
“沒……沒有。”
謝小玉忽然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強笑了笑。
“像我這種年紀的人,怎麼會有心事呢?”她說:“我隻是在想,有沒有法子避免掉你和家父那場決鬥?”
“不可能。”
白天羽回答的不但快,而且大聲,他的聲音將謝小玉嚇了一跳。
她摸著心口,用埋怨的眼光看著他。“我隻是說說而已,你幹嘛那麼大聲?”
“對不起。”
白天羽也覺得自己太激動了,一臉愧疚狀,舉起杯子,不知是喝,還是不喝?
看著他的樣子,謝小玉“噗嗤”一聲笑出。她正想開口說話時,突然聽到了桌子被人掀翻的聲音。
二
桌子一掀。
桌上的碗、筷、麵、湯、鹵牛肉、紅燒豬腳、杯子、酒全都翻掉到地上。
謝小玉一回頭,就看見較暗的地方有一張桌子已被掀翻,兩個站都站不穩的人在互相推來推去。
她聽見這兩個醉漢在說:“近百年來,江湖中的劍,沒有一把比得上三少爺的。”
“那是昨天以前,自從昨夜後,江湖中最快的劍已由‘魔劍’白天羽白少俠當上了。”
“放屁,‘魔劍’怎能跟‘神劍’比呢?”
“不能比?我告訴你,我以二十博你一,賭十天之後‘魔劍’鬥‘神劍’。”
“好。”
“一言為定。”
你隻要常常到吃消夜的地方去,這種事情你一定會常常見到。
賣消夜的人也是司空見慣了,他們很快的將兩個醉漢送走,也很快的將殘局收拾好。
一會兒的工夫,這張被掀過的桌子,又換上了另外客人坐上去。
看著一切事情的發生,也看著一切事情的結束,謝小玉搖搖頭,她回過頭,看著白天羽。
“想不到你居然被稱為‘魔劍’。”
“魔劍鬥神劍”,白天羽又笑了。“好,說得好,該浮一大白。”
又是一杯進肚。
就在這時,謝小玉突然又聽到一陣嘈雜喧嘩的人聲,她剛想回頭去看時,白天羽忽然開口:“不用看,光聽這麼吵鬧的聲音,就知道來的是些什麼人。”
“嗯。”他又喝了杯酒。“除了那些自認為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外,誰會那麼囂張呢?”
來的人果然是那些人。
“白少俠,白公子你坐在哪裏?吳正行特來拜訪。”這個人的聲音最大。
“哪一位是白少俠?在下海闊東,是少林門下的俗家弟子,久仰白少俠的大名,白少俠既然光臨此地,若不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這人說話又急又快,就像是連珠炮,說到‘少林門下’四個字時,他一張黑臉上已滿是得意之色。
對付這種自命不凡的人,白天羽實在一點法子也沒有,他正想和小玉悄悄溜開時,突聽人潮裏有人高喊:“就在那裏,白少俠就坐在那裏。”
於是一大群人就跟旋風似的湧向白天羽,隻見大家圍著他抱拳施禮,耳聽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說什麼……
“久仰白少俠的大名啦!”
“今日能見到白公子,實在太高興了。”
接著走上前的是一位中年人。
“在下吳正行,是正行鏢局的總鏢頭。”吳正行說:“在下先替白少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視酒如命’海闊東、這位張健民,人稱‘神拳無敵大鏢客’、這位陳示金…”
他一口氣說了十來個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無敵”,就是“威鎮”一類的顯赫名稱。
謝小玉瞧著這些人的尊容,再聽到這些響當當的外號,簡直連大牙都要笑掉,她忍住笑,說:“各位此番前來,究竟有何指教呀?”
“白少俠昨夜輕揮一劍,就斬斷鐵燕夫妻的手,這等功夫真是英雄出少年。”吳正行說:“在下等久仰白少俠非但武功高絕,酒量也是天下無雙的,這次有了機會,大家都想敬白少俠幾杯。”
白天羽頭都被吵暈了,也聽不出這些人亂嘈嘈的在說什麼,隻有摸著鼻子苦笑。
就在這時,突聽“呼”一聲,一樣黑忽忽的東西自黑暗處飛了過來,帶著一股強風,將每個人的衣襟震得飛揚而起。
眾人大驚走避,這樣東西已“砰”的落在桌上,將桌上的東西都震破了,這樣東西竟是空地旁的梧桐樹。
這梧桐樹少說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拔起拋了過來,不偏不倚的落在桌子上,這份腕力實在令人吃驚,眾人不禁一齊向較暗處瞧過去。
月光如水,黑暗裏本來是梧桐樹的地方,現在站著兩個人。
這兩人也不知是何時來的?從哪裏來的?兩人都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麵上各戴著個麵具。
矮的一人帶的麵具正咧開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麵具卻抿著嘴在哭。
兩個麵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來也許很滑稽,但在這靜靜的黑夜中看來卻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三
夜風吹過,將兩人黑色的長袍吹得飄飄飛舞,也將一陣寒氣吹了過來,吳正行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吃吃的說:“這……這兩位也是白公子的朋友麼?”
“不是。”
“那麼這兩個人是誰呢?”
“你怎麼問起他來了。”謝小玉忽然插嘴。“你是堂堂少林門下,又是這裏的地主,地麵上若有了來曆不明的人,你怎會不知道?”
吳正行挺了挺胸,也想擺出少林弟子的架子來,但抬頭一看,黑暗處四雙眼睛正冷冰冰看著他,冷得就像刀鋒。
戴著笑臉的那人格格一笑,緩緩的說:“想不到這裏還有少林門下,失敬了,失敬了。”笑聲聽來,竟有說不出的詭異。
戴著哭臉的那人陰惻的說:“久聞少林神拳天下無敵,朋友可願意出來賜教幾招?”
這人說話陰陽怪氣,竟真的像是在哭,他嘴裏一麵說著話,一麵自地上撿起塊磚頭夾在兩掌之間,說到“出來賜教幾招麼”時,這塊磚頭忽然“簌落簌落”的落了下來,落滿了一地,這塊磚頭被他兩隻手輕輕一夾,竟已變得粉碎。
這手掌上功夫露出來,莫說吳正行等人早已嚇得麵無人色,就連白天羽和謝小玉都不免為之駭然。
吳正行鼻子裏直喘氣:“我……在下……”
話未說完,他身子忽然倒在張健民身上,竟是兩條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了。
張健民瞄了白天羽一眼,忽然壯起膽子,大聲說:“朋友是哪條道上的?難道不曉得坐在這裏的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戴著哭臉的人說。
“看來也不過是幾個隻會大言欺人的鼠輩而已。”戴著笑臉的人大笑。
張健民漲紅了臉。“朋友嘴上最好放幹淨些,可知道名滿天下的三少爺謝曉峰的女兒和白天羽少俠都在這裏?”
“我們今日正是來找謝小玉和白天羽的。”戴著哭臉的人說:“隻要是這兩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這兩人沒關係的,最好站到一邊去。”
“忽拉”一聲,每個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趕著似人,都散到兩旁去,隻留下了白天羽和謝小玉在中間。
“咱們和白天羽他們可沒有什麼關係,簡直認都不認得,是嗎?”張健民陪笑的說。別的人立刻紛紛陪笑。“根本就不認得,誰是白天羽呀?”
“果然是一群鼠輩。”戴著哭臉的開口說。
白天羽忽然走到張健民的麵前,笑嘻嘻的說:“張大鏢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幫幫我的忙嗎?”
“你……你是什麼人?”張健民連嘴唇都發白了。“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怎能血口噴人。”
“你既不認得我,這杯酒就還給你吧!”
白天羽舉起酒杯,將杯中的酒慢慢倒在張健民頭上,張健民已嚇得呆如木雞,連躲都不敢躲。白天羽哈哈一笑。“看來你真該改個名字,叫大嫖客還好些。”
笑聲中,白天羽已經縱身飛起。
戴麵具的兩個人立刻飛身而起,一閃便掠出空地,再一閃已沒入黑暗裏,輕功之高,竟也令人吃驚。
但白天羽的輕功比誰也不差,謝小玉是三少爺女兒,輕功更是沒話說。
兩人並肩飛掠,遠遠跟著前麵的兩條人影,一時間並不願逼得太近,白天羽瞧了謝小玉一眼,苦笑說:“看來你厲害的對頭倒真不少。”
“這兩個人不是你的仇人嗎?”謝小玉反問。
“我?”白天羽怔了怔,“這兩人我根本連見都沒有見過。”
“我也沒有見過。”
他們嘴裏在說話,身法卻絲毫未停,前麵兩個人身法也絲毫未停下來。
隻見兩旁的景色,由荒涼而越來越靠市區,他們竟似已回到了城內。
一陣夜風冷颼颼的吹過來,風中竟帶著多種花香。
他們一個起落,人影竟進入了一處種滿花的園地,他們閃人了“花軒”。
兩個戴麵具的人已在“花軒”中央停了下來,冷冷的瞧著他們。
白天羽和謝小玉也放緩身形,一步步走進去。
在這滿是珍奇異花的“花軒”裏,竟然擺著兩口很小的棺材。
白天羽看看棺材,苦笑說:“這棺材若是為我準備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若是將你切成兩半,豈非就正合適了?”戴著笑臉的人格格一笑。
謝小玉也學他格格笑著:“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這棺材你也合適得很。”
戴著哭臉的人向棺材一指:“請。”
“請?”謝小玉一愣:“幹什麼?”
“請吃。”
“吃?”謝小玉更是一愣:“吃棺材?”
戴哭臉的人忽然手一揮,竟然將兩口棺材揮開,棺材蓋一掀開,隱隱約約的可以見到棺材裏躺著兩個仿佛很小的人。
“兩位難道要請我們吃死人?”謝小玉問。
“難道你還希望我們請你吃山珍海味?”戴著哭臉的人笑聲如鬼哭。
他笑聲未停時,戴著笑臉的人竟已將手伸進棺材,“哢喳”一聲,像是拗斷了樣東西。
等他手伸出來時,已拿著條血淋淋的膀子。“哢喳”一聲,他竟然咬了這條膀子一大口。
“請請,這個人死了沒多久,還新鮮得很。”
他一麵笑,一麵嚼,鮮血沿著嘴角往下流,這情景實在恐怖,也實在惡心。
謝小玉又是吃驚,又是憤怒:“你們竟然……”
誰知她話還未說出,白天羽竟也將手伸進棺材去。
“哢喳”一聲,也拗下了條血淋淋的膀子,接著,又是“哢喳喳”的咬著膀子,鮮血也沿著他的嘴角直流。
謝小玉看得全身寒毛直豎,“白天羽,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吃死人?”
“這人果然新鮮得很。”白天羽笑著說:“滋味好極了,你也嚐一塊吧!”
謝小玉又怒又驚,正不知該怎麼辦,那兩個戴麵具的人忽然大笑了起來。
戴著笑臉的人笑聲居然如銀鈴般,“我早就知道這騙不過白天羽的。”
笑聲中,四麵忽然挑起了十幾盞燈籠,將“花軒”照得如白晝。
謝小玉這才看清楚,那條“血淋淋的膀子”,竟隻不過是上麵澆著紅糖汁的白藕,她張口結舌:“這……這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兩個戴麵具的人大笑著將麵具摘了下來,這兩個赫然是藏花和任飄伶。
四
謝小玉看著他們兩人,也跟著笑了:“有趣,這真是有趣極了。”她笑著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遇著如此有趣的事,你們兩人實在有兩下子。”
“這不是我的主意。”任飄伶淡淡的笑著:“是她。”
“我知道被那些人糾纏是什麼滋味。”藏花說:“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讓兩位解解悶、開開心。”
“妙極了,這法子實在是妙絕天下。”謝小玉拍手說:“除了花大小姐,隻怕天下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想出這法子來。”
“但她無論想得多妙,卻還是瞞不過白兄的。”任飄伶說。
第四章 左手臂上的菊花
一
不但有山珍、有海味,酒更是一等一的狀元紅。
載思卻沒有動過筷子,他隻是淺淺的喝了幾口酒。
花漫雪用那帶有笑意的眸子看著他,她的聲音中也帶有笑意。
“久聞載國老不但酒量驚人,對食物之研究,更是聞名天下”,她淺淺的笑著:“今日不知載國老會來,所以隻能臨時拚湊了這些粗茶淡酒,希望載國老勿見怪!”
“醉柳閣有三寶,美女一寶,花閣主更是一寶。”載思說:“還有一寶,就是醉柳閣裏的菜和酒了。”
“國老誇獎了。”
“隻可惜今日前來,是奉王爺之命,不然我必將品嚐品嚐醉柳閣之寶了。”載思說。
“奉王爺之命?”花漫雪問:“不知載國老今夜前來是為了什麼事?”
“花語人。”
“花語人?”花漫雪問:“她惹王爺不快?”
“沒有。”載思說:“我隻是想再來聽聽上次你說過有關她的事。”
“載老不信民女所言?”
“非也。”載思笑笑:“隻是再次來聽聽花閣主之言,以便王爺問起,好有個說詞。”
花漫雪招待載思的地方,就在她的香閨裏。
像她這樣的人,房間本應該布置得極豪華,但是載思發現她的房間不但淡雅,而且每樣東西都擺在最適當的地方,也是最順眼的地方。
牆上掛著一幅淡淡的荷花水墨畫,床頭旁的茶幾上擺著一盆散著淡淡清香的荷花,梳妝台上放著幾盆來自京城“寶粉堂”的花粉胭脂。
窗子上掛著白色的紗巾,在夜風中,仿佛仙子的衣襟。
月光透過紗巾,輕柔柔的停在花漫雪的臉上,她的目光也輕柔柔的停在載思臉上。
“二十年前,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途上,經過‘問心涯’時,突然聽到一陣嬰兒的哭泣聲。”花漫雪慢慢的說:“等我到了‘問心涯’下,終於在一叢花堆裏看到了一個用一條滿布鮮血的包巾包著的小孩。”
“當我抱起這個小孩時,才發覺她的胸前塞有一布條,布條上有用血寫了幾個字。”
“什麼字?”
“請善待此女,必有後……”花漫雪說:“就這幾個字而已。”
載思略為思索,又問:“此布條是否仍在?”
“在。”
花漫雪從一個精致的小盒中,取出一條已發黃,上麵有已成幹褐色字跡的布條。
載思接過來一看,上麵的字跡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在倉促下寫的字,上麵果然是寫著:“請善待此女,必有後”。
一定還有下文,隻是當時留字之人已無時間再寫下去了。
載思又沉思一會兒,才接著說:“此布條可否讓我帶回?”
“可以。”
花漫雪點點頭,接著又說:“等我將此小孩抱回家梳洗一番後,又發覺她脖子上掛有一條帶有老鷹記號的項鏈。”
“帶有老鷹記號的項鏈?”
“是的。”花漫雪說:“到後來我才知道這隻老鷹是南郡王的標誌。”
“這條項鏈呢?”
“在。”
她又從那精致的小盒中,拿出一條項鏈,這條項鏈的墜子果然是一隻老鷹。
“這條項鏈你不妨也帶回去。”花漫雪說。
“謝謝。”
載思將布條和項鏈收入懷裏。
“後來我多方查訪,才知我撿到嬰兒的那時候,南郡王的一個出生沒多久的女兒失蹤了。”花漫雪說:“從各方麵證實下,我敢保證花語人就是當年王爺失蹤的女兒。”
“看來好像是的。”載思仿佛又在沉思。
“布條上的字,現在我已想通了,留字的人一定是想這樣寫的。”花漫雪說:“請善待此女,必有後福。”
載思同意的點點頭。
“隻要花語人確是王爺的女兒,絕對少不了你的好處的。”載思笑著說。
“不敢。”花漫雪說:“民女隻希望王爺父女早日團圓,就已心滿意足了。”
二
走出醉柳閣,站在寂靜的長街上,載思仰頭望著蒼穹的夜星。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載思忽然向黑暗中揮了揮手,立即有一人影從黑暗中飛奔而出,他恭敬的站在載思麵前。
“備馬,快馬。”載思冷冷的說:“我要立即趕到‘紋身李’那裏。”
“是。”
策馬,奔馳。
快馬加鞭的經過了三個小鎮,一個小城。
在破曉時到達小城北邊的一個小小村落“三角村”。
三角村是靠山的一個小村落,所以村民大部分是靠木材和獸皮為生。
晨曦像個剛睡醒嬰兒在揮動雙手般的從東方露了出來。
在三角村唯一一條街的街底,有一戶獨立的房子,這幢房子裏住的人,世代都是靠“紋身”而過活,他們的紋身技術是這一行的佼佼者。
這一代的主人是李起成,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叫他李師父,或是紋身李。
載思連夜奔馳,為的就是趕來找他。
李起成今年已六十七歲了,至今還未娶妻。看來他們世代秘傳的紋身技術,到了他這一代恐怕要失傳了。
--為什麼這些“古老的秘技”總是失傳?
是人類太自私?不肯傳?
或是人類太進步?進步到不屑去學這些古老的秘技?
通常擁有專門技術的人,都有奇怪的脾氣,李起成卻是個例外。
他的人不但隨和,而且和藹可親,在他那張六十七歲的臉上,居然還留有頑皮的笑容。
他現在就用這種笑容對著載思。
“閣下大名?”
“載思。載人的載,思索的思。”
“載思。”李起成說:“載先生一清早就來到寒舍,不知是為了什麼?”
“聽說李師父的紋身技術是首屈一指。”
“不敢。”李起成又浮現出那種頑皮的笑容:“那隻是別人不肯多下點苦心而已,我比較笨一點,所以花了一輩子的工夫在學這種笨技術。”
這倒是實話,凡事隻看你肯不肯下苦心而已。
“這‘苦心’二字,就足以讓人學很久了。”載思笑著說。
“載先生今日前來,是否要紋身?”
“那為什麼而來?”
載思還未回答時,李起成馬上又笑著說:“隻可惜載先生來晚了二十年。”李起成搖搖頭:“二十年前,我就已封針了。”
“哦?”載思微揚:“李師父二十年前就已封針,再也從未替人紋過身?”
“既已封針,又怎能再為人紋身呢?”
載思微微沉思,馬上又說:“今日在下前來,並不是為了要紋身。”
“那時為什麼而來?”
“是為了要向李師父打聽一件事。”
“請說。”
“李師父是否曾為嬰兒,或是小女孩紋過身?”載思緩緩的說。
“我七歲開始學,十五歲就正式成為師父,至二十年前止,一共紋了三十二年。”李起成淡淡的說:“這其間也不知紋過多少身,嬰兒和小女孩更是多得都令我忘了到底有多少人。”
“這個嬰兒或是小女孩,李師父如果紋過,一定會記得。”
“為什麼?”
“因為李師父在她身上所紋的圖案很特別。”載思說:“特別到李師父一紋就會記得。”
李起成臉上那頑皮的笑容忽然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神聖、尊貴的笑容,他的聲音中充滿了驕傲。
“來找我紋身的,哪一個圖案不是特別的。”他說:“我紋過的特別圖案又何止千種?”
“我知道李師父紋身的圖案都是千奇百怪的。”載思笑著說:“不過這個圖案一定是李師父所紋過中最特別的一個。”
“哦?”李起成有點好奇。“什麼圖案?”
“菊花。”載思說:“一朵菊花。”
“一朵菊花?”
“是的。”載思說:“在嬰孩或是小女孩左手臂上紋上一朵菊花。”
“菊花,菊花。”
李起成忽然大笑,笑聲中充滿了頑皮之意,他等到笑聲逐漸小了時,才開口:“菊花不錯,這的確是我一生中所紋過最特別的一個圖案。”李起成說:“它的圖案實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不想紋它,普通到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很特別的圖案。”
“我就知道如果李師父紋過,一定會記得。”載思說:“不知李師父是否有紋過這種圖案。”
李起成忽然不笑了,他將目光透過窗子,落在東方一個遙遠的地方,他的眼神裏突然露出種既迷惑,又甜蜜的表情。
他的人仿佛已沉入時空的回憶裏。
載思也不打擾他,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他喃喃的說:“任何人如果帶著這種圖案來找我紋身的話,我一定會一棒子將他打出去。”李起成的聲音聽起來仿佛充滿了甜蜜。“隻有她,隻有她能叫我紋這種圖案。”
“她是誰?”載思有點緊張。
“我不但替她紋了,而且還很用心的紋了三天才完成。”
“她是誰?”載思又問一次。
“我本想再多紋幾天,隻可惜這種圖案,三天已是到了極限了。”
李起成的人還沉醉在回憶裏,載思注視他,忽然舉起右手,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在他的臉上一揮,就見李起成的人忽然醒了過來。
他的人雖然回過神了,但是臉上還殘留著甜蜜之意,可是卻用埋怨的眼光看著載思。
任何人在甜蜜的回憶中被打擾,都會用這種埋怨的眼光看著對方的,載思明白,所以他先用一種仿佛帶有歉意的笑容對著他,然後才又問“她是誰?”載思說:“這個帶著菊花圖案來的女人是誰?她要你將這個菊花紋在什麼人身上?”
“我不知道。”
“不知道?”載思差點昏過去。
“是的。”李起成說:“我不知道這個女人來自何方?又歸向何處?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不等載思開口,馬上又接著說:“我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她的名字,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載思在聽。
“在我紋這個圖案的三天中,她沒有一分一秒離開過我。”李起成用一種幾乎陶醉的聲音說:“雖然我明知道圖案完成後,她一定會離開我,一定會忘了我是誰,可是,我並不在乎。”
他忽然抬頭看著載思。“你知道這種感受嗎?你有過這種經曆嗎?”
“我知道。”載思說:“這種經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的。”
“對。”李起成說:“所以我從來沒有後悔她對我所做的事。”
“她對你做了什麼事?”
李起成笑了笑,他緩緩抬起左手,注視著左手的手腕。
載思也在看他的左手,這時才發覺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疤。
然後又聽見他在說:“她雖然在離去時,挑斷了我的左手筋,可是我並沒有恨她。”
“她毀了你的左手,你還是可以用右手紋身。”載思說。
“你難道不知道李家秘傳紋身技術,隻有用左手才紋的出來嗎?”
“隻能用左手?”
“是的。”李起成說:“這其中的分別,並不是你們外人所能了解的。”
載思同意的點點頭,對於每家這種不傳之秘,一定都有他們獨特的道理存在,載思並不想知道,所以他馬上改口問:“她要你將這個圖案紋在什麼人身上?”
“一個還未滿六個月的嬰兒。”
“是男?是女?”
“女的。”
“紋在什麼地方?”
“左手臂上。”
載思的眼睛一亮:“你記得很清楚,是左手,不是右手?”
“是的。”
三
夠了,隻要知道有這麼一個女人曾帶過一個女嬰來紋過菊花的圖案,就已足夠了。
況且這個女人殘忍的挑斷了李起成的左手筋,居然還未令他生恨,足見這個女人一定長得很美,美得令人無法對她所作所為產生恨意。
花漫雪現在就已很美了,二十年前一定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
對於這一趟的收獲,載思已經很滿足,他笑著告退,在將要走出門時,李起成忽然叫住了他。
“慢一點。”李起成說:“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這件事對你也許沒什麼重要,可是我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謝謝。”載思說:“你忘了什麼事?”
“那個嬰兒在紋好圖案一個時辰後死掉了!”
“什麼?”載思急促的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