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怔了怔,立刻站起來,發脾氣說:“幹什麼?出去!”
黃秋霞也怔了一下,趕忙站起身說:“世慧,你怎麼在這兒?”
林凡的眼珠轉了轉,馬上說:“你們認識?”猛然間,他又笑了,說:“噢,噢噢,是老同學呀,失禮失禮……”說著,忙伸出手來。
周世中臉上的肉痛苦地抽動了一下,冷冷地說:“告訴他,咱不幹了。”
林凡的手慢慢縮了回去,仍笑著說:“不認識了?我是林大飛呀。咱們是小學同學,一個學校出來的。健忘,健忘。我跟秋霞是一塊的下鄉知青,也是共過患難的……”
黃秋霞拉住周世慧說:“世慧,你……”
周世慧甩掉她的手,扭過臉來,說:“老板,把押金退給我吧。”
林凡走到“老板台”後,在皮轉椅上坐下來,說:“押金麼,本來是不退的。好,這樣吧,看在老同學和秋霞的麵子上,我退給你。噢,對了,老同學還救過我的妹妹,這樣吧……”說著,他拉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一疊錢來,往桌上一放,說:“這是三千,拿去吧。”
周世慧剛要伸手,被周世中一把攔住了,他走上前去,默默地從那疊錢裏抽出了八張,而後說:“走!”
黃秋霞追出門來,叫了一聲:“世中……”可是,她聽到的卻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這時,林凡也從屋裏走了出來,他上前摟住黃秋霞,拍拍她,小聲說:“算了,算了。”
夜裏,在寬寬的馬路上,周世中推車在前邊走,周世慧在後邊跟著。周世中大步急走,走得很快,周世慧怎麼也趕不上他……
周世慧一邊走,一邊小聲叫著:“哥,哥……”
周世中卻不理她……
在這條街的拐口處,周世慧緊走幾步,抓住車把,說:“哥,我知道我不該來。我是看你太苦了,太累了,我,我是想掙點錢,幫幫你……”
周世中黑苦著臉,一字一頓地說:“你走吧,我沒有你這個妹妹。”
周世慧說:“哥,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打我吧……”
周世中仍是不理她,隻管往前走。走著走著,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周世中慢慢停下來,突然扭回頭,對著周世慧吼道:“你啥錢都掙?你啥錢都敢掙?你還要臉不要?你不要,爸要不要?媽要不要?他們都是工人,他們幹了一輩子,他們一輩子幹幹淨淨!你……”
周世慧哭著說:“哥,我錯了。你,你原諒我這一次。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周世中放低聲音說:“小慧,你大了,論說,哥哥不該打你。哥哥是家中的老大,家裏的事,是哥該承當的。這些年,家裏負擔重,也拖累你不少。哥哥也想讓你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你是大姑娘了,走出去也該是體體麵麵的,也該有幾身像樣的衣服。有時候,你哥哥看見別的姑娘在街上走,一個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哥哥的心裏就覺得有愧,就覺得對不起你,哥哥就你這一個妹妹,不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哥哥這心裏就像針紮一樣難受!可你……”
周世慧哭著撲到哥哥的懷裏,嗚咽著說:“哥,你別說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當兄妹二人回到家裏的時候,一推門,卻見母親餘秀英把一塊紅布掛在桌子上方的牆壁上,那塊紅布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毛主席像章。她一個人站在像章前,高舉著右手,正在祝願呢……
餘秀英嘴裏念念有詞地說:“……讓我們敬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周世慧一看這情形,忙小聲說:“媽又犯病了。”
周世慧忙上去扶住她,餘秀英一下子把她甩開,說:“幹啥呢?還不快點‘請示’……”
周世慧說:“好,好,我請示,我請示……”說著,看了身後的哥哥一眼,也跟著舉起右手,嘴裏念道:“……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餘秀英喊道:“世中,你呢?”
周世中也跟著說:“我請示……”說著,也舉起右手,低聲念道:“萬壽無疆……”
餘秀英兩眼放射著病態的光,她轉過身來,像訓練中學生一樣對兩人說:“站好,站好!”
周世慧趕忙跟周世中站成一排……
餘秀英一揚頭發,說:“報數!”
周世中和周世慧嘴裏開始念:“一、二、三……”一直喊到了四十五……
這時,餘秀英才說:“好了。你們坐下吧。下邊開會……”
周世慧趁母親轉身的空兒,趕忙端來了開水和藥,說:“媽,先吃藥吧。”
餘秀英瞪她一眼,說:“是開會重要還是吃藥重要?”
周世慧說:“開會重要。吃了藥……”
餘秀英一推,說:“拿一邊去!開會。”
周世慧隻好把藥放在桌上,搬個凳子坐下,小聲對哥哥說:“哥,你歇吧,我招呼媽……”
餘秀英發脾氣說:“都給我坐下,誰也不能逃!”周世中也默默地坐下來,說:“我不走。”
於是餘秀英又開始背誦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毛主席又教導我們說,我們主張自力更生,我們希望有外援,但是我們不能依賴它。毛主席還說,工人階級最有遠見,最大公無私,最富於革命的徹底性。整個革命曆史證明,沒有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要失敗,有了工人階級的領導,革命就……”
趁著餘秀英背誦時,周世慧悄悄地把一個小針盒遞給哥哥。周世中接過來,在裏邊取出一根針,小心翼翼地紮在了母親的一個穴位上……
餘秀英怔了一下,扭過頭問:“幹啥呢?”
周世慧及時地把藥送到她麵前,說:“該吃藥了。”
餘秀英怔怔地說:“該吃藥了?”
這時,兩兄妹一個端水,一個送藥,勸著哄著給母親把藥灌了下去……
李素雲家,仍然是一種僵持的局麵……
飯在桌上擺著,早已涼了,卻沒人去吃。李素雲沉臉在沙發上坐著;魏書田卻像關在籠子裏的狼一樣,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他走幾步,停下來,再走幾步,又停下來,來來回回的,最後,他站在李素雲的麵前,厲聲問:“你說,你離不離?”
李素雲沒應聲,卻猛地站起身來,快步朝臥室走去,隻聽“嘭”的一聲,臥室的門關上了……
魏書田又追到臥室門前,一腳把門踢開,咬著牙說:“你說,你到底離不離?”
李素雲仍不理他。她又匆匆地從臥室裏走出來,端起桌上的飯,一碗一碗地往廚房端,頓時,廚房裏響起了一片“乒乒叭叭”的碗聲……
魏書田又再次追到廚房,還是那一句話:“你離不離?你要同意離,我給你一萬塊錢,行了吧?”
李素雲緊繃著嘴,就是不吭……
魏書田又說:“兩萬!兩萬行了吧?”
李素雲終於說:“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就是不跟你離,你打死我我也不離!”
魏書田急了,說:“你不離是不是?”說著,四下瞅瞅,抓起一隻碗,“嘭”一下摔在地上!接著又問一句:“你不離是不是?”又抓起炒鍋“叭”一下摔在地上!
這時,門外傳來了白占元的聲音:“素雲,沒啥事兒吧?”
李素雲忙走到門口,對著外邊說:“沒事兒。師傅。”
外邊沒有聲音了。李素雲又重新回到臥室,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這時,她眼裏的淚流出來了……
魏書田在廚房裏立了一會兒,再次追到臥室來,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隻聽“撲咚”一聲,他竟然在床前跪下了……
魏書田跪著說:“素雲,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我打你你不還手,我罵你,你不還口。我還,還這樣逼你,你說我是人嗎?我不是人哪!”說著,竟輪起雙手,“叭叭……”地扇起自己的臉來!
李素雲怔了一下,慢慢坐起身來,默默地望著他……
魏書田哭著說:“……可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是走投無路,才狠著心這樣的呀!要是有一點辦法,我也下不了這狠心哪……”說著哭著,還不停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往床上撞!
李素雲說:“你說吧,你起來說,到底是因為啥?”
魏書田仍跪著說:“我沒臉起來,也沒臉給你說……”
李素雲說:“你說吧。事到這一步了,還有啥不能說的?”
魏書田發誓賭咒說:“我要說一句瞎話我不是人!這事說起來有好幾年了。那時候廠裏剛剛實行聘任製,廠長聘我當了供銷科長,你說我能不好好幹嗎?搞供銷的,頭一個難關就是要債。我們那個廠,外邊欠債上千萬,就是收不回來,廠裏新項目沒法開展。廠長讓我半年收回所有欠款……你說我憑啥哪?出去要帳是容易的嗎?我是啥苦都吃過,啥罪都受過,還讓人家打過。有一回,帳沒要回來,還讓人打了一頓!”
李素雲心動了,說:“你坐起來說吧……”
魏書田仍是跪著說:“沒有辦法,我就組織了一個‘攻關小組’。兩人一班,每班都有男有女,不瞞你說,女的都找的是年輕漂亮的,會喝酒的。這事也是逼出來的。去要債,跟孫子似的,你說跳舞就陪你跳,你說喝酒,就陪你喝。目的隻有一個,把欠款收回來。這麼一弄,確實管用,帳收回來不少。可是,成天在外山南海北地跑,兩人軲轆一塊,有受罪的時候,也有享福的時候,這時間一長,說句打嘴話,能沒一點情意嗎?我不騙你,事到這一步了,我不能騙你。開初的時候,我也沒這個心。我有家有口的,還是科長,我能有這個心嗎?再說,人家年輕,我三四十的人了……唉,有一回,我病在了上海,高燒三天,又吐又瀉的,全是她一個人照顧的。人家一個大姑娘家,咱這心裏……病好以後,我想,得謝謝人家呀,就,就上街給她買了條裙子。你說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買這條裙子。那天晚上,她就穿著這條裙子來到了我的房間。可她,她,裙子裏邊沒穿那個……我不是人哪!我真不是人哪!素雲,我對不起你……”
李素雲木然地坐在那裏,淚緩緩流下來……她眼前出現了與兒子對話的情景:
(兒子問:“媽媽,我爸怎麼老不回來呀?”)
(李素雲說:“你爸忙。你爸當供銷科長,經常出差。”)
(兒子問:“我爸怎麼不給我買‘變形金剛’?人家都有‘變形金鋼’……”)
(李素雲說:“你爸回來,讓他給你買。”)
(兒子說:“我要上海的,上海的好。”)
(李素雲說:“那還不容易?你爸常去上海。”)
(兒子說:“可他沒給我買過一次……”)
魏書田說:“往下,我就沒法說了,我也沒臉說了。反正,反正是狗皮襪子。跑供銷的,你也知道,成年在外,也沒人管。外頭,錢燒人,花花草草的也燒人哪!可這女的,我並不多喜歡她。說心裏話,雖說她年輕,可太那個了,見人都給人家使媚眼兒,出去,那些廠長經理們全都圍著她轉。廠裏的帳有一半是她要回來的。打從去年,她就鬧著要跟我結婚。我一直拖著,拖到今年,實在拖不過去了,我才……”
李素雲問:“你說那女的叫啥名字?”
魏書田吞吞吐吐地說:“叫,叫,叫婷。”
李素雲說:“我去見見她。”
魏書田說:“你別,你可別,你千萬別去!”說著,又是哭又是扇自己的臉!“素雲,你要不信,我把心扒出來叫你看看。我確實沒心跟她結婚。她狠著呢,她都快把我給逼死了!她夜夜去我房裏,嚇得我心驚肉跳的。現在,她,她又說她懷孕了,要不跟她結婚,她就要告我強奸她!她是啥事都幹得出來,我實在是走投無路啊!”
李素雲說:“那你想怎麼辦?離?”
魏書田說:“我也沒想真離,咱還有孩子。我是想,咱先……假,假離,幾個月。等那邊的事捂住了,咱再複婚。你知道,我們魏家三代單傳,你想,我會舍下孩子嗎?”
李素雲的臉像紙一樣白……好一會兒,她說:“你是真心?”
魏書田馬上從兜裏掏出筆來,又慌忙從下邊的衣兜裏摸出一張空白發票,說:“素雲,你要不信,我給你寫個字據。我把咱是假離婚這事都寫到紙上,到時候,我要是不回來複婚,你拿著這個字據去告我,判我十年!”
李素雲說:“我也不是非要……我是可憐孩子。”說著,淚又下來了。
魏書田就那麼跪著,匆匆寫了一個“字據”,而後,他怕李素雲不相信,又咬破中指,在上邊蓋了一個血紅的手印……
魏書田說:“素雲,這回你放心了吧?這是我的手印,我都寫上了,三個月,我一定回來!”
李素雲呆呆地望著放在麵前的“血字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