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素雲、班永順、梁全山等人趕來了……
他們進了門,默默地望著周世中。周世中說:“你們來了?坐吧。”
李素雲問:“該辦的都辦了吧?”
周世中說:“辦了。”
李素雲說:“這人,說去就去了。秋霞也不在……”
周世中沒說什麼,隻默默地望著屋裏的靈床……
李素雲又說:“世中,秋霞不在,你一個人也不行。今晚上,咱們分班吧,分班為老人守守靈……”
周世中說:“你們還是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班永順說:“素雲說得對著哩。遇上事了,咋也不能走啊。分班吧,兩人一班,輪換著睡會兒。”
梁全山也說:“分班,我跟老班一班,世中跟素雲一班。世中,再咋也得閉閉眼呢。”
周世中看了看他們,說:“那就這樣吧。這是五樓,熱。我先值。你們先上樓頂涼快涼快,到時候,我叫你們……”
這時,梁全山神秘地說:“世中,有個事得給你說一聲。”
周世中問:“啥事?”
梁全山說:“小田那家夥真不是玩意兒!”
周世中說:“小田怎麼了?”
梁全山說:“你還蒙在鼓裏呢。這幾天,小田一直在車間裏跟那幫年輕人鼓噪哪!”
周世中說:“鼓噪啥?”
梁全山說:“鼓噪著當車間主任哩!你還不知道吧?這些天,他一上班就在年輕人群裏串來串去,這不是拉選票是幹啥?世中,要是你當主任,我沒二話,舉雙手讚成。小田,他算個啥?”
班永順也說:“就是,世中,你不能不防啊。下班時,在廠大門口,我看見一幫子小青年,小田領頭,忽拉拉往西去了。八成是喝酒去了!”
梁全山說:“看看,現在這年輕人,啥事都幹得出來!”
周世中看看他們,漠然地說:“他想當,就讓他當吧。”
梁全山一瞪眼說:“這話你可不能說。你千萬不能讓,你要讓,辜負大家一片心!”
李素雲也說:“世中,梁師傅說得對,你該當仁不讓。”
班永順說:“就是,不能讓。不能讓。”
周世中說:“好,我不讓,行了吧?以後再說……”
梁全山說:“光這還不行。咱這邊也得采取點措施,不能光看著他活動。”
班永順說:“對,對,咱也活動活動。”
周世中皺皺眉說:“活動啥?就這麼些人,多少年了,誰還不知道誰?他願意活動,讓他活動吧。”
梁全山說:“是這,世中,你這邊,也沒空。明兒,我跟老班、素雲分頭找找……”
周世中一聽,臉變了,說:“誰也別找,千萬別找。”
梁全山急了,說:“你這人,真死勁!如今地方上這事……”
周世中說:“這人總得要臉吧?為這個車間主任,臉都不要了?誰也別去找,誰要去,這等於扇我的耳刮子!”
一時,眾人都沉默了……
裏屋,死去的人在靈床上靜靜地躺著……
夏夜,班永順和梁全山坐在五樓的樓頂上,屁股下墊著一張席……
頭上是閃爍的星光,周圍是閃爍的燈光……
梁全山仍氣呼呼地說:“世中這人,真死勁。給他活動活動,他還不讓。”
班永順望著遠處,說:“老梁,這人,你看這人,說去就去了。人一死,啥都不說了。”
梁全山說:“這還是和平年代,要是戰爭年代,一死一大片。”
班永順說:“那是,那是。這人活著,覺著老不容易。死了,才知道活著好。”
梁全山說:“又是你那一套?好死不如賴活著。”
班永順說:“不是這。這人活著,平平穩穩的,沒災沒難的,有活幹,有飯吃,這不好嗎?我看好。唉,就是……”
梁全山說:“平平穩穩的,平穩個屁!你沒看看外頭,都成啥了?那些有錢的、有權的,一個個花天酒地,你不眼氣?”
班永順說:“眼氣啥?眼氣也沒用不是?”
梁全山說:“真不眼氣?”
班永順說:“真不眼氣。”
梁全山說:“我不信。你老婆成天訓你,還說不眼氣?”
班永順說:“你別聽她說。女人家,心性高,也就說說。她也知道,咱是憑勞動吃飯的,說說也就說說,該幹啥還幹啥……幹到一閉眼,也就算完,也值。”
梁全山說:“嗨嗨,老班,還有一套哪。”
班永順說:“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也是活。咋也是活。人一伸腿,就跟世中他老嶽母一樣,啥都不說了。人活著就是一個幹,你不幹,活著幹啥哪?”
梁全山說:“那還是錢少,給你一千萬,你就不幹了。”
班永順說:“不幹弄啥?光吃吃、坐坐?”
梁全山說:“吃吃坐坐還不好?”
班永順說:“光吃吃坐坐,一點難也不作,一點罪也不受,那有啥意思呢?”再勢派不也得死嗎?
梁全山說:“死跟死不一樣。那當官的,死也死得威風……”
班永順說:“咋不一樣?那當省長的,勢派吧?死了也是一股煙兒。當百姓的,再窮,死了也是一股煙兒。反正都是煙兒。”
樓裏,在停靈的床前,周世中和李素雲在靈前坐著……
李素雲說:“世中,聽說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老看不上你,嫌你是工人,是不是?”
周世中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李素雲說:“她怎麼也想不到,死的時候,隻有你在身邊給她守孝……”
周世中用回憶的語氣說:“那時候,我剛跟秋霞談,老太太是看不上我,她當了一輩子工人,卻不願讓女兒找工人,她有她的想法,主要是不想讓女兒吃苦,她是想給女兒找個當幹部的。所以,從一開始,兩家的老人就互相看不上,我媽嫌她勢利,這老太太呢,是嫌我家窮……不過,成家以後,老太太的態度不是那麼壞了,特別是有了孩子以後,我每次來,也挺熱情的。後來她一有病,就又不行了。她罵過我幾次,我知道她是害病害的,心裏躁,也沒跟她計較。人一老,脾氣更躁了,這病又治不好。她能不躁嗎?秋霞也是被她拖的,想走,我知道她一直想走。床前沒有百日孝啊。現在,死的時候,她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唉……”
李素雲說:“秋霞也太不像話了,把老人孩子撇下,自己……”
周世中說:“聽小虎說,請了個小保姆,可老太太把她罵走了……女人就是女人。這事我辦不出來。女人總想往高處走……”
李素雲說:“你也別這麼說,女人也不是都這樣。是看人的,啥人就是啥人。”
周世中說:“要不是孩子在這兒,恐怕死多少天還沒人知道呢!”
李素雲說:“幸虧是遇上個你,要是別人,才不會管呢。你是心太好……”
周世中不好意思地說:“好啥?男人男人,就是作難的嘛。再說遇上了,能不管嗎?”
李素雲說:“秋霞真不該離開你……”
周世中說:“她,也不容易……”
李素雲說:“是錢把人燒的了。那主兒很有錢,是吧?”
周世中說:“她……不說了。”說著,他站起身,又在靈前換上了兩支蠟……
三天後,在火葬場殯儀館的大廳裏,散散落落的放著一些花圈。花圈上分別寫著一些單位和個人的名字。花圈中間有“周世中敬挽”和“外孫周小虎敬挽”的字樣……
三天了,他們一直在等黃秋霞,可黃秋霞至今還沒有回來……空空蕩蕩的大廳裏,隻有周世中和小虎在靈前站著……
這時,電機電器廠的工會主席和辦公室主任匆匆走進來。工會主席說:“周師傅,天太熱了,不能等了,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周世中顯得非常疲憊,他沒有說話。
辦公室主任說:“她女兒還是沒有消息。所有能聯係的地方,我們都聯係了。包括你說的那個大酒店,我們跑了三趟。可他們,拒不提供準確住址。不過,我已經再三給他們說,讓他們轉告黃秋霞,告訴她母親去世的消息。你看,這又一天了。”
周世中仍不說話。
工會主席說:“周師傅,我看別再等了,還是送走為安吧?”
終於,周世中說:“孫主席,那就……辦吧。”
工會主席說:“那好。”說著,和辦公室主任一塊匆匆走出去了。
殯儀館的門開了,一些匆匆趕來的工人們湧了進來。人群中既有電機廠的工人,也有柴油機廠的工人,李素雲、白占元、班永順、梁全山等人全都來了。
片刻,哀樂響了,大廳裏一片肅然……
靈前,仍隻有周世中和小虎……
黃秋霞提著皮箱匆匆在人流中走著。她剛下火車。雖然穿著一條素色裙子,但仍掩飾不住打扮出來的豔麗。她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林凡拖了兩天後,才把消息告訴她……
黃秋霞在車站攔了一輛出租車,急急地往殯儀館趕去……
一路上,她一直催促司機:“快點,麻煩你快點……”
殯儀館裏,高高的大煙囪徐徐冒出了一股白色的煙霧……
人們緩緩從大廳裏走出來,把一隻隻黑紗、白花放在門口的一個紙箱裏……
這時,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殯儀館門前,黃秋霞急急地從車上走下來。當她看見從大廳裏湧出的人流時,手一鬆,皮箱掉在了地上……
工人們紛紛從黃秋霞身邊走過,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跟她打招呼……
當戴著黑紗的周世中領著小虎走到她麵前時,她眼裏流出了淚水,羞愧地叫了一聲:“世中……”
周世中沒有理她,隻是把小虎輕輕地往她跟前一推……
黃秋霞又叫:“小虎……”
小虎也一聲不吭。他默默地站在那兒,默默地望著媽媽,突然之間像是長大了……
看見李素雲時,黃秋霞又嗚咽著叫道:“素雲……”
可是,李素雲也沒有理她,隻默默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人們緩緩地走出了殯儀館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