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中來到白小國的門前,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聲音不高,卻很嚴肅:“小國,你給我起來。”
白小國看了看周世中,心裏有點怯,說:“周哥,這又不幹你的事……”
周世中再次冷冷地說:“起來!”
白小國說:“周哥,你欺負我呢?”
周世中說:“我就是欺負你呢,你起來,起來……”說著,他往床前跨了一步。
白小國一看不對勁,忙坐起身來,說:“周哥,你鐵,你厲害,你兄弟怕了你了。好,好。我起來,我起來還不行嗎?”
周世中說:“你說那是人話嗎?給師傅賠個禮。我給你說,以後再敢不學好,我可不饒你!”
白小國最怕的就是周世中,看看他,隻好說:“好好,我錯了,我認錯還不行嗎?我他媽的不是人,我不配當人。我不會說人話。隻當我放了個狗屁,行了吧?”
白占元說:“你要認這個家,就得學好,就得走正路。你要不認這個家,立馬給我走人,我隻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白小國說:“好了,好了,周哥,你回去吧。就按老爺子說的,行了吧?我犯了錯,你殺我剮我,行了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小國,語氣緩下來說:“小國,誰殺你剮你了?你爸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還是學好吧!”
白小國說:“周哥,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還咋哩?”
周世中對著白占元說:“師傅,你也消消氣。他隻要學好……”
白占元捶了一下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周世中說:“小國,可不能再惹你爸生氣了……”說著,又對師傅說:“師傅,你歇吧,我過去了。”
待周世中走出門,白小國便說:“老爺子,你就這麼整治我?你就這麼整治你兒子?好,咱走著瞧……”說著,他又朝門外瞥了一眼:“姓周的,咱也走著瞧!”
白占元說:“你,你還想咋?!”
白小國說:“咋也不咋。去吧,去吧,睡你的去吧。跟你說話耽誤瞌睡,我也不給你說恁多。我想想再說……”
上午,車間門口貼著一張“通知”。“通知”上寫的是二車間工人違犯生產紀律的處罰人員名單。有的是遲到一分鍾,有的是在車間裏吸煙,有的是違反操作規程,有的是不愛惜量具等。這些列著名單的工人先後受到50元以下的數額不同的罰款……
有很多工人在圍著看,一邊看一邊在七嘴八舌的議論……
有的說:“……千分尺掉地上了,他就罰我20!”
有的說:“這家夥特狠!”
有的說:“這月罰我兩次了……”
有的說:“該罰,誰讓你在車間裏吸煙呢?”
片刻,上班的鈴聲響了,人們紛紛往車間裏走去。
這時,小田從車間裏走出來,站在車間門口,手裏還拿著一個本子。
車間裏,機器聲轟隆隆響著,工人們都在自己的車床前忙活。
周世中站在車床前,剛把工件卡好,李素雲走過來說:“世中,又是秋霞的電話……”
周世中說:“我不接。”
李素雲說:“她,她怎麼老給你打電話呀?”
周世中不吭。
中午,“多家灶”廚房裏,梁全山手裏端著麵條走進來,把麵條重重地往灶旁一放,摔摔打打的,鍋碗一片亂響。
王大蘭正在切菜,看了看他,說:“喲,梁師傅也會做飯?”
梁全山沒好氣地說:“人家當科長了!人家能掙錢!咱不情當眼子了……”
王大蘭笑著說:“看你說的。玉娟當科長了?我說呢……”
梁全山說:“屁!”
王大蘭說:“梁師傅,你可別這麼說。近來我看玉娟出手不一樣,就是能掙大錢了,我跟她一塊買過一次菜,也不大跟人搞價錢了,說多少就多少。”
梁全山“咣”的一下,把勺子扔進炒鍋裏,說:“看燒的,還沒掙多少呢!要是真掙了幾七幾八,這個家就盛不下她了!”
王大蘭說:“她能掙錢,是好事。她打外,你打內,這多好哩。”
梁全山說:“誰呀?誰打內?我打內?我一個大男人給她打內?想著吧!”
王大蘭看了看鍋,忙說:“鍋熱了,熱了!”
梁全山“啪”一下,把切好的蔥花扔進油鍋裏,燒熱的油星兒一下子濺到了他的臉上,他“哎喲”一聲,手捂住臉,忙往後退。
惹得王大蘭“咯咯”笑起來……
梁全山馬上發牢騷說:“成天不著家,孩子也不管……”
樓道裏,小田急匆匆地走上樓來……
周世慧一直在自己的房間的窗口看著動靜呢。一瞅見小田回來了,忙走出來,截住他說:“小田,我這兒有兩張電影票,晚上的……”
小田搖搖頭說:“不行,我去不成。這一段車間裏事太多……”
周世慧一聽,氣了,說:“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有人去!”說著,扭頭就走。
小田一邊匆匆上樓,一邊說:“太忙,我實在是太忙。改天吧。”
周世慧嘟著嘴說:“改天,改天,誰還等著你呢!”可等她又扭過臉來,小田已走得沒影了。
白占元家,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白小國才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他打了個嗬欠,伸了伸懶腰,到洗臉間用濕毛巾擦了擦臉。而後他走出來,看父親已下好了麵條,正在盛呢,也就厚著臉去盛了一碗。
白占元沒有理他,自己端著飯碗走了出來,坐在廳裏的沙發上,剝了一瓣蒜就著吃。
白小國也端著飯碗走出來,搖搖地來到廳裏,看看父親,一手端碗,另一手把筷子插到麵條上,騰出一隻手來,伸到牆上貼的獎狀上,“哧兒”撕下一溜兒,“哧兒”又撕下一溜兒,一連撕了三溜兒。
白占元看見白小國這樣,明知是故意氣他的,剛想放下筷子,轉念又一想,強壓住怒火,心說:“隨他的便吧……”就隻裝做沒看見,低著頭重又操起筷子,可他吃了兩口,實在是吃不下去,就又把碗放下了。
白小國看父親生氣不吃了,他倒端著麵條碗,往地上一蹲,“哧嘍,哧嘍”地大口吃起來……
白占元點上一支煙,默默地吸了兩口,說:“小國,你給我說說,你想幹啥?你到底想幹啥?”
白小國看著父親,停住筷子,想了想說:“那就看你想不想安生了……”
白占元說:“你說吧。你說說,怎麼叫我安生,怎麼叫我不安生?叫我聽聽。”
白小國說:“我反正就這一堆了。廠裏也把我辭了。你看著辦吧。要想安生,也行,得有個條件。”
白占元苦苦地吸了兩口煙,愁著臉說:“你說吧,啥條件?”
白小國說:“給我買輛車,就那種‘麵的’,叫我開著,我就永不給你找事。這你情放心了。”
白占元眉頭一皺,“啪”的一下,重重在把筷子放在碗上,說:“你以為你爸開著金山銀山呢?!買車,我那兒有錢給你買車?”
白小國說:“我就這一個條件,你要不答應,可就別怪我了。”
白占元氣憤地說:“噢,我要沒錢給你買車,你還去偷人家?”
白小國說:“老頭兒,你既然不管我了,那你就別操我的心了。我想幹啥幹啥。到那時候,你可也別怪我。恁活個人,我活個鬼,恁走恁的人路,我走我的鬼路,兩不相幹。我活好活壞,你也不用生氣,你情光笑了,見天樂嗬嗬的……”
白占元氣得頭在沙發扶手上連碰了兩下,說:“你,你!我……”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想學好啊。我想當個雷鋒,得有人讓我當啊,是不是?我想學好恁不給我條件,我咋學好?廠裏不讓我幹了,在家你又不待見我,你說叫我咋活?我總得有條活路吧?”
白占元喃喃地說:“買車我是沒錢,我真沒這個錢。你爸是個工人,掙倆錢都讓你……”
白小國說:“看看,你不是說讓我學好嗎?到事上了,你又沒錢了。你不是三十年的勞模嗎?不是都很高看你嗎?沒錢可以借呀!”
白占元說:“借?向誰借?怎麼還?一輛‘麵的’得多少錢呢?叫我上哪兒去借這麼多錢……”
白小國說:“也不多呀,才七八萬。”
白占元吃了一驚,說:“七八萬,老天,你還說不多?”
白小國說:“看看,代溝又出來了!按現在人的消費觀念,七八萬是個小數目,這對有錢人來說,隻是九牛一毛。你懂不懂?”
白占元喃喃地說:“不懂,我什麼都不懂……車,我給你買不起;錢,我也給你借不來……”
白小國說:“老頭兒,我也給你表了決心了,是不是?我也想走正路,是不是?可你不給我條件。往下,可就不怪我了,啊……”
白占元顫顫地站起身來,一邊往房裏走,一邊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說:“你,想咋咋,你隨便吧……”說著,佝著腰走進房裏去了。
外邊,白小國喊道:“老頭兒,你聽好,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別後悔!”
房間裏,白占元躺在床上,左翻翻身,右翻翻身……終於,他又坐起身來,看著妻子的遺像,看了一會兒,他長長地歎口氣,把遺像從半截櫃上拿下來,把像框翻扣在櫃子上,拔掉周圍的釘子,取下後蓋,從裏邊拿出一個貼有妻子半寸照片的小紅本本,那是妻子的、已經作廢了的、工會會員證。他從裏邊摸出一張存折來,看了看,又重新把像框釘好,這才朝外邊喊道:“小國,你過來。”
白小國走進房來,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的遺像,說:“咋?又當著我媽的麵給我上課呢?”
白占元眼裏含著淚說:“小國,當著你媽的麵,我告訴你,你爸確實沒錢給你買車。我這裏,有……有一張八千塊錢的存折,本來是留著給你娶媳婦用的。你既然,就拿去吧……”
白小國心裏暗暗一喜,嘴上卻說:“八千頂啥用?”接著又說:“八千就八千吧,我再想想辦法……”說著,就伸手去拿——
這時,白占元卻說:“慢著……”說著,從櫃上拿起存折,站起身來,說:“這錢,你可以拿。不過,你得答應我,從今往後,你學好……”
白小國說:“老頭兒,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還……”
白占元望著兒子,身子往下屈著,老淚縱橫地說:“當著你媽的麵,兒子,我給你跪下了。你答應我,你學好……”說著,老人“撲咚”一聲,在床前給兒子跪下了。
在這一瞬間,白小國心裏也熱了一下,他看了看母親的遺像,忙上去扶住父親……似乎想說什麼,可他卻沒有說出來。
白占元仍在地上跪著,流著淚一遍一遍地重複說:“小國,你學好吧,你學好吧……”
然而,白小國心中那一絲激動很快又消失了,他仍用那種口氣說:“好,好。起來吧,起來吧。我學好,我學好。我學好還不行嗎?”
白占元最後又問:“你真學好?”
白小國扭過臉去,說:“我真學好。”
白占元這才站起來,沉重地說:“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