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有一種遺憾叫作相逢恨晚,其實還有一種遺憾叫作相逢恨早,因為你的生命還沒有準備好與之相逢。二十歲的時候,我去過敦煌。但直到二十多年後,再次來到敦煌的時候,我才知道,我與敦煌從未真正相逢。
第一次來敦煌的時候,我激動得欣喜若狂,在莫高窟裏淚流滿麵地膜拜。如此的偉大璀璨與輝煌,堪稱鬼斧神工的天工之作,讓人覺得四周的光芒都投射到自己的生命裏。而實際上,它與我並沒有關聯,我的膜拜隻是遙遠的致意,有崇敬,但沒有懂得。那個時候,莫高窟其實離我很遠,而沙漠離我更近。當時,也許是青春熱血,也許是無知者無畏,我寧可獨自帶著手電筒獨闖沙漠。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漠裏,從沙丘上翻滾下去,去親近金燦燦的沙漠和藍得讓人心顫的天。這一切跟我有一種體溫上的親近,也更讓我著迷。而莫高窟的緘默和斑駁,還有隔著滄桑的端莊,對我來說是一種美的震撼,足以讓人致敬,但是沒有那麼親近的緣分。
第二次來敦煌的時候,淚水隻是暗流般湧蕩在心裏,絕不敢縱橫滿麵;連腳步都小心翼翼,哪裏還敢大呼小叫去驚擾這千年洞窟,隻能用一種柔軟的緘默去體會它與自己的親近。所以,這一次我拍下了所行之處每一個洞窟的名字,仔細端詳每一幅畫,用心觀摩每一座塑像。
我看到了赫赫有名的壁畫《維摩詰經變》。維摩詰斜身向前,薄薄的嘴唇,目光如炬。文殊菩薩則穩穩地坐在獅子座上,坐在維摩詰對麵,舉起兩根手指,一臉的平和淡定。整個畫麵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在涅槃佛的洞窟裏,他的容顏之美,他的慈悲的光芒,他的涅槃之後的寂靜,讓人尤為感動。年輕的阿難在旁邊若有所思,旁邊的人神情姿態各異。佛祖涅槃之後,他的母親來了,佛陀知道後又複生了,他坐起來給母親講了一遍經,然後再次涅槃。這段故事隻有中國人的壁畫裏有,印度的《涅槃經》裏是沒有的,這一點非常契合中國的孝道。中國人的佛性其實是與孝、仁義、慈悲等融合在一起的,所以才有佛祖兩次涅槃的壁畫。什麼才是佛?按照《六祖壇經》的說法,眾生皆具佛性,“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
莫高窟第96號窟內供奉著高達三十五米的巨佛,據說是唐朝時依照武則天的麵容塑造的彌勒坐佛。彌勒佛的左手搭在膝蓋上,指尖微翹,仿佛能夠清晰地看見指尖上跳動的靈魂,所以這隻手被稱為“敦煌最美的手”。右手是宋朝時修補的,但怎麼看都是泥塑木胎,完全沒有了原來的神韻,隻有左手的指尖依稀還能觸摸到它的柔和。
最後,我來到敦煌研究院的石窟複製展區,他們以1∶1的比例複原了最著名的八個洞窟,一切用最現代的工藝和頂級的材料重新複製,但我站在那裏真是感慨萬分,因為一看就會覺得是贗品,沒有肌膚那種鮮活的質地,沒有那種傾聽的姿態,沒有佛性裏麵的柔軟,也沒有一點點婆娑歡喜。你會覺得這些複製品就是一些物件,而在洞窟裏見到的才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