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時代的中國工匠相信願力無邊,不管是做佛像,還是打家具。即使隻是打製一個金絲楠木櫃子,可能都不是一個工匠一生就能做完的。往往是爺爺做出粗坯,父親做完粗工,孫子再精雕細琢,窮盡三代才打造出一件精湛的櫃子。陸續建造了一千六百年的莫高窟,那是多少代無名工匠,用盡了自己的體溫去焐熱了菩薩的慈悲。
我喜歡牆,其實是喜歡牆上的苔蘚;我喜歡門,是喜歡門上磨舊的黃銅。我喜歡老樹心裏的年輪,我喜歡鞣得柔軟的皮子……我喜歡這些用流光打磨出來的、不作假的、斑駁的東西,它們會讓你覺得那是歲月留下的信物,還帶著隱約的呼吸。
中國人是有宇宙意識的,往往能在空間的凝視中清晰地看見光陰。比如曹操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在一個秋風蕭瑟的世界,他看見的是什麼?他分明看見的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在滄海的空間中一眼望見了清晰的流光走過。而李太白那淩空的發問更是時空無垠,“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是空間的遼闊;“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是時光的無情。所以,在如此浩渺的空間和浩蕩的時間打磨之下,李白一瞬間知道處於交界點上的自己,隻有一個當下可以抓得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這個結論一定是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下得出來的。沒有時間與空間,就沒有“宇”和“宙”。蘇東坡看到的是“大江東去浪淘盡”,裏麵是“千古風流人物”;辛棄疾看到的是“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裏麵儼然一位“坐斷東南戰未休”的千古孫仲謀。而我們今天看見的同一個地方,也許僅僅是一塊石頭或一座廟,缺乏了人的參與和共鳴,也就無法觸摸到流光中原來所具有的精神。或許,行走與相遇,就是為了完成時空倒溯的相逢。
“花前灑淚臨寒食,醉裏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牆。”真正的美麗一定會帶有一點感傷,乍相逢時太匆匆,而懂得之際,隻剩別離。這種況味,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是無法懂得的。二十多歲的時候,覺得欣喜若狂就是美麗,其實人到中年才知道,如果沒有一點惆悵和感傷,這種美就不夠雋永綿長。好比喝紅酒,二十多歲的時候,喜歡喝一倒出來就入口的酒,但四十多歲時你就會懂得,喝酒之前要先讓酒醒一會兒,讓酒真正地鬆開,這樣才能散發出酒的芳香和色澤。那種柔軟的長度,終將成為鐫刻於生命記憶中的一個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