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春節,我和幾個朋友一起橫跨了非洲、歐洲和亞洲,先到了肯尼亞,隨後輾轉土耳其,最後從迪拜返回。這三個地方完全不同的文明形態帶給我的衝擊,猶如一場交響樂,不同質地的音色撞擊出恢宏的轟鳴。
旅行的第一站是肯尼亞。我們從首都內羅畢出發,坐飛機前往馬賽馬拉大草原。到達馬賽馬拉機場時,眼前的景象讓我錯愕不已: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沒有航站樓的機場!一下飛機,一輛輛迷彩越野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每輛越野車旁邊都站著一個黑人司機。後來我才知道,每個人到了這裏,都會被越野車直接拉到住處——不是酒店,而是帳篷。住在帳篷裏,不需要鑰匙,不需要門牌,因為開門就是拉開拉鏈,鎖門就是把拉鏈拉上,關於酒店的一切經驗,瞬間就被全盤顛覆。
有人提醒我們,到了晚上千萬不要打開帳篷,因為外麵到處都是動物。如果帳篷頂上有聲音,那很可能是狒狒路過;如果帳篷外麵有磨牙的聲音,那是河馬,它們怕熱,晚上涼快了,就出來散步,在帳篷上蹭癢。不過你無需害怕,動物們沒有惡意,也不會來傷害你。
在馬賽馬拉,除了大把的陽光、一望無際的草原、自由自在的動物以外,這裏一無所有。這裏沒有奢侈品,幾乎不用電,晚上用馬燈照明。這裏也沒有空調,衣服洗完一會兒就幹了。早晨非常寒冷,以至於每個人都裹著厚毛毯;太陽出來以後,氣溫迅速上升,變得非常炎熱,過了上午十點,你會覺得呼吸裏滿滿的都是炎熱的沙子。自從到了馬賽馬拉,我的鼻孔裏麵一直結著血痂。接近中午時分,人們就在帳篷裏待著,動物們也去乘涼了,每天一個悠長的午休,下午四點後才出來活動。
在沒有被現代文明侵擾的非洲草原上,我看到了道法自然的最佳範例,最大的感受是人應該向動物學習。首先,動物是有秩序的,它們的規則非常簡單,就是嚴格遵守叢林法則。獅子是百獸之王,往下是其他食肉動物,再往下是食草動物。隻要在自己的序列之中不太出格,就會有自由空間。你會看見羚羊、斑馬和狒狒混雜在一起玩耍,它們雖然屬於不同種群,但是互不攻擊,因為它們在食物鏈上處於同等位置。其次,每個動物會自覺地不去招惹比自己體量更大的動物,彼此相安無事。第三,隻要有食物,動物們就會安心享用眼前所得,不會去肆意獵食。我們要向動物學習的就是這三點——秩序、和平、不貪婪。
在非洲大草原,因為遼闊和荒蕪,所以常常使人恍如莊生夢蝶:不妨借我一段流光,讓我回到未成人時,把我的靈魂裝入某一個身體。在那個時候,我見過這樣的草原嗎?在那個時候,我嗅過海腥味的水嗎?在那個時候,我見過非洲草原的朗朗星空嗎?在那個時候,有沒有撲麵而來熱辣辣的風?有時候,你來到一個地方就是進入一段時光,回到曾經的靈魂。這種相逢不僅僅能遇見自己,還能遇見自己的前世今生。人在路上,不一定是為了看見什麼,而是為了去感受在同一片土地同一種溫度同一種呼吸中,動物、植物和自己的生命是怎樣共同生長的。長此以往,生命因為這些相遇而更加豐沛與寬容。
我曾經站在薩比薩比大草原充滿汙水的泥沼之中,抬頭望見了打著漩渦的星河。天空並不是漆黑色的,而是最深的墨藍色。在墨藍色的中心,你會看見星河,一個漩渦一個漩渦地潑灑出去。星河的外圍星星點點,格外璀璨,中心卻密集得不可逼視。那是我唯一一次見過帶漩渦的星河。
這個世界上很多奇觀,當我們沒有見過的時候,它不能喚醒我們心中的優美。你會覺得康德所謂的仰望星空,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我們對很多事情不敬畏,是因為我們從沒見識過。正如莊子說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的菌類不知道月有陰晴圓缺,田間的蟪蛄不知道春天過去還有秋天,是因為它們的壽命太短,沒活過那麼長。所以,人的眼界會決定他的胸襟,眼界越大,就會變得越沉默和謙恭。我們之所以狂妄,是因為還沒有體驗過天高地遠。我走在遼闊的草原上,覺得回到了冥冥之中最溫暖的記憶裏,因為那個地方吹著自由的風,盡管灼熱,但卻沒有都市中的霧霾,也沒有人與人之間小心翼翼的猜忌與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