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那些托舉生命的高山(2 / 2)

登泰山時,從前山攀登,一般會經過南天門到達頂峰。南天門上有一幅楹聯,上麵寫著“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這幅對聯在當時深深地震撼了我,這也是中國人與山川、江海相遇的態度。海到盡頭,蒼天為岸,大千世界的無垠與遼闊,永遠不是渺小的生命可以想象的,這叫“海到盡頭天作岸”,講的是自然。“山登絕頂我為峰”,講的是人生。按照中國人的觀念,一個人登上高山極頂時,絕不會狂妄地認為自己征服了高山,而是謙卑地被自然接納並成全,把自己變成了頂峰。如果是坐纜車上去的,在楹聯底下照一張相就下山,就不會有這樣的體會。

就這樣,在十九歲那年的夏天,我在泰山遇見了一個全新的自己。如果說前山的肅穆規整讓我懂得了儒家的堅毅與法度,那麼後山的生機蓬勃就讓我邂逅了道家的道法自然。上山,下山,這就是不可回頭的人生的旅途;荒野艱辛,或者繁花喧鬧,也都是我們無從選擇的成長際遇。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把儒家和道家文化對立起來看待了,也不再把古典文化當作一種外在的、僵死的學術係統,而是清晰感知到,文而化之的這種感動,就澎湃在自己的血液之中。

我還非常喜歡廬山。在別的山上,遇見的都是確定性的一麵;唯獨在廬山,遇見的是不確定性。泰山上的摩崖石刻,無論什麼時候去,它永遠都在;黃山上的奇鬆怪石,無論何時,它也永遠都在。唯獨廬山,每一次去,你都不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樣的雲山霧海,不知道眼前將是怎樣的氣象萬千,就連廬山本地人都不知道明天的早晨會是什麼樣。這就是廬山最大的誘惑。

第一次上廬山,到達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因為趕時間,所以我們就直接上山了。車子一路往山上開,經錦繡穀,過大越山,登五老峰,突然就看到了璀璨、浩蕩的陽光。這時候你才明白,原來燦爛的陽光一直都在,隻不過之前站的位置太低,所以看不見。一小時之前還裹著你、困著你的那團雲霧,現在卻成了眼前一道美麗的風景。站在一片陽光之中俯瞰,雲海美得驚人,因為陽光的照耀而有了瑰麗紛呈的光影變幻。此情此景,讓我知曉了一個道理:你站得低,雲霧就困鎖你;你站得高,雲霧就是你審美的對象。

於是,我突然之間懂得了為什麼李白一生五上廬山,在這個地方寫出“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這樣的千古詩句。沒有站得足夠高的視點,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襟懷?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如果你站在山裏,站的高度不夠,怎麼會知道一座山的全貌?陽光一直都在,如果你沒有看到,是因為你站得太低。

這些年行遍大江南北,看過很多不同的風景,而我則在這名山大川之中,一次一次地與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