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節日裏,關於中秋的記憶最多,不僅因為明月圓朗,還有一個秘密,就是我媽媽的生日稍稍晚於中秋。她名字裏麵有一個桂花的“桂”字,所以每到中秋節,離媽媽的生日就不遠了。
中秋月下,我們家也有很多故事。爸爸是個舊文人習氣很重的人,對老婆孩子有一種深深的寵和疼,所有的節日,包括我們母女的生日,從來不會漏掉。在我十來歲的時候,爸爸有四年多的時間在外地工作,每到中秋都不能團圓。有一年恰恰在中秋前一天,一個叔叔從爸爸工作的地方坐火車來到我們家,大包小裹帶了很多禮物,說是爸爸帶給我們過節的,有燒雞,有點心,有各式的月餅、小吃,還有一個漂亮的洋酒盒子。
我一個勁兒地納悶,爸爸會給我們倆帶酒嗎?送走了那位叔叔,我上去一抱盒子,飄輕飄輕的,我說,媽媽,爸爸給咱們帶了一個空盒子耶!媽媽像一個孩子一樣,一把按住,說,先別拆,你猜猜,這麼輕的盒子,爸爸帶的是什麼?我們倆就猜呀猜呀,好高的一個大盒子呀,輕輕搖晃,裏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空的,真猜不著。打開一看,居然是一枝桂花。那是爸爸爬到他們省委大院的桂樹上,專門砍下來的一大枝桂花枝子。
那個時候還沒有花泥,怕那麼細碎的花瓣幹枯了,爸爸在花枝的底下包了一層又一層蘸了水的脫脂棉,我不知道那是他去醫務室費了多少口舌才要來的,外麵還裹了一層又一層的保鮮膜;整個花枝的外麵,細細地套了兩層塑料袋,穩穩當當放在這個大盒子裏。
爸爸並不是一個很精細的男人,但是三十多年過去了,那枝花的包裝,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桂花枝子的中間放著一張他平時讀書用的小卡片,上麵用蠅頭小楷,細細密密、工工整整地寫了一首杜甫的《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
撚著這張小卡片,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媽媽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顫啊顫啊,終於吧嗒一滴淚打在卡片上。那一刻,我真的是一個“未解憶長安”的小兒女,而媽媽在朗朗月輝之下,憧憬著“雙照淚痕幹”的那個時刻,真讓人感動。我從小信任愛情,我的信任不僅僅來自於那些小說,也來自於我父母之間真實的故事。我看見一封又一封爸爸寫給媽媽的信,一律的蠅頭小楷。那樣的書信,在那樣的歲月裏,細細地寫,靜靜地等,收到信後,帶著一份不為人知的雀躍,打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讀。也許不像今天有E-mail、短信這麼方便、快捷,但我相信,正是這漫長的等待,讓思念變得更加刻骨,正如木心先生的一句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而在連郵差都沒有的時代,中國人還有鴻雁可以傳書,即使在“鴻雁長飛光不度”的時刻,“願逐月華流照君”,還可以隨著月光去照耀著遠方的愛人。那個時候的人對愛情有多麼大的相信啊!
說到中秋,人人都會想起那樣一輪明月,而明月也讓人傷感,正如蘇東坡所說:“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人生之中,並非每個中秋節都是晴空朗月,團圓節也未必能家家戶戶都團圓。一念至此,不免會喚醒心中的一點惆悵。
但是,蘇東坡還寫過更有名的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學習和殘月相處,才是真正的平常心。農曆初一,古人稱為“朔”,幾乎看不見月亮;初二、初三才有了一點點月牙;到了十五、十六,古人稱為“望”,這個時候的月亮才是圓滿的;隨後,月亮又慢慢變成殘月,到了農曆最後一天,古人稱為“晦”,月亮又完全看不到了。每一個農曆月份,就是月亮的一個循環周期,朔望晦之間,盈極而虧,虧極而盈。這個變化,其實就是我們的平常心。